《同生》君元姝

2、千岁忧

　　02·千岁忧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

　　岁月如流逝，行已及素秋。

　　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

　　每天长庚星在西边的天空慢慢亮起的时候，惟生就站会在神庙中庭那繁盛茂密如一大块云朵的优昙婆罗花树下，缓缓吹这么一曲《同生》。

　　这是他死去的第四十七个年头。

　　四十七年，几乎每日都是这样平静无澜地滑过。《同生》感伤哀婉的音调响起时，正是天色欲暝的黄昏。神庙里青色火焰的琉璃灯一盏接一盏地依次亮起，灵君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或立或坐或卧，静静地听着。

　　“人生不满百……”箫的声音是凉的，但又带出了一点薄薄的柔软，宛如温和却无奈的叹息。

　　惟生很小时便听说过这支曲子。《同生》，《神弦歌》的最后一章。然而第一次吹奏时，灵君却摇了摇头。

　　“最开始的时候，《同生》并不是一味感叹时光流逝的曲子啊。很早之前，它是讲述一个故事的，一个关于神明和人相恋的故事。”

　　“尘世多羁旅，多情如水流。余生忧自多，君心缘何求？”

　　灵君曼声吟唱，惟生只觉得这歌词万分熟悉，似乎在很久之前，亦曾有人对他这么缓缓地唱过。

　　美丽的神灵接着向下唱去：“明河流日月，夜思浮生游。所求非他愿，多情长存留。”

　　惟生听出这是两段唱和。原来在很久之前，《同生》不是只感慨光阴不在的歌，而是神明与人的唱和。他们唱美好真挚的情感流过心间，如同璀璨的天河流经日月。于是神与凡人相恋，约定同生共死。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人生不满百，而神祇却可与天地共存。

　　同生的约定，是注定要被辜负与抛却的承诺。所以千百年之后，除了神灵，没有人还会记得那样的故事，《同生》的歌，也变成了对光阴荏苒的叹息。

　　一曲终了，惟生走到灵君的面前。灵君我在白色玉石砌就的花床上，闭着双眼似是沉睡，抑或是沉浸在《同生》业已消散的箫音里。

　　他没有出声惊扰，只是默然地站在她的身侧。惟生魂魄凝聚的样子不再是十五岁时新死的少年模样，灵君替他换成了他成年后应有的样子。

　　他知道，灵君想让他忘记死亡。

　　四十七年就这样过去，对于凡人来说这么长的时间甚至就是一生，然而灵君依旧很美。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但是灵君并不是一丝未变，她不再是完全的孩童模样，而是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她似乎在成长。

　　惟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不愿妄加揣测。所有的神话里，没有一条提及灵君会成长。传说里，她似乎是永恒的孩童模样，从未变更。

　　时间的洪流难道会在神祇的身上留下印记吗？

　　怎么可能。

　　“惟，你会离开我吗？”

　　犹自出神的惟生在听见她叹息般的声音后立即清醒过来：“不，不会的。灵君，我不会离开。”

　　“如果没有神庙的禁制呢？”

　　他怔了一下，旋即答道：“灵君，无论神庙的禁制是否存在，我都不会离开您。”

　　“为什么？”

　　他从没想到灵君会问这样的问题，默然片刻后才缓声答道：“因为我是灵子，而您是灵君。”

　　灵君没有再发问，取而代之的是悠长的叹息。

　　时间缓缓流逝，长庚星从西边隐没，而残月西行。用不了多久，长夜将尽，启明星又将在东边出现，黎明又将到来。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惟，你会一直都在吧？永生永世？”天将亮的时候，灵君突兀地问。

　　“会的，我会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献给您。”

　　得到这样一句承诺后，优昙婆罗华灵君像是要到糖果的孩子一般，终于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温煦的晨光落下，东皇太一的车驾远远地出现在空中。灵君宽大的法衣素色广袖如流云，铺满白玉的榻。银线阴绣的日月十二星次被披散下来的素色长发掩住，缝隙中透出微弱的闪光。

　　惟生从她身边走开，穿过中庭，拾级而下，走到神庙的门前。手指触及庙宇庄重肃穆花纹的那一刻，他不知怎地，突然就轻轻地笑起来。

　　其实灵君一定早就知道吧？伤人祭司逝世后，继任者灵力微薄，根本无法维持神庙的禁制，对惟生来说，这道禁制早已等同虚无。

　　“惟，你会离开吗？”他想起灵君这样问他，想起她吟唱“余生忧自多”时的落寞神情。其实灵君也是孤独的罢？身为神灵，却永生永世也无法离开优昙婆罗华树扎根的神庙。如果没有灵子，所有无法被人凝视的日子是不是也会寂寞如霜雪？

　　他轻笑，随即转身。那庙宇外日光烂漫，他却再无一丝留恋。

　　君心缘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