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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夕终 ...


  •   03·一夕终

      远古的先民们把长空分为十二个星次: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惟生看着夕照的薄红色一分分淡下去,知道长庚星很快就要在星纪次亮起了。

      然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渴望长庚星永远不要出现。

      他曾以为百年漫长,而今却发现,相对于神灵来说,真的是太短了啊!

      短到,他甚至连她的一次花期,都等不到。

      细碎的晚风从他身侧吹过,腰间深碧色的洞箫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亘古长存的优昙花树在晚风里簌簌有声。他几乎是眷恋地抚上它粗粝的树干,抬头,望向那被枝叶遮蔽的长空。

      “惟,”灵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长庚星亮了。”

      他默然地吧洞箫放到唇边,感伤缠绵的《同生》流转在天地之间,带出无限缠绵与忧愁。

      古老的神乐默默流淌,讲述被世人遗忘的约定。惟生就这样在神灵的面前最后一次奏响这一乐章。

      是的,这已经是一百年的最后一天了。他滞留轮回太久,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曾许诺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神灵,而如今,他已经把生与死的时间都用尽了。

      一曲已尽,他转过身来。灵君无言地凝视着他,金色的眸子像是一泓金色的泉水,让他觉得似乎被慢慢包裹,沉沦。

      那一瞬他只觉得恍然。灵君已不再是百年前他初见时的孩童模样,即便她依旧着素色法衣,赤足站在优昙树下,依旧是素色长发,纯金眼眸,但她已然是姿容婉丽的神女。

      灵君站在那里,如同一弯明月。明明全身都是清淡的素色,却又让人无法直视的夺目光辉。

      惟生慢慢苦笑起来。无论神灵是否置身于时间,是否和世间万物一同变迁,神与人之间,永远都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何况,他只有这将尽的百年时光。他再也没有机会去一见那传说中的优昙盛放。

      他这样想着,心底便有无法抑制的疼痛一丝丝涌上来。

      灵君却似乎浑然不觉。她一如从前宁静安和,指尖拈起一片飘落的叶片,又轻轻松手,看它旋转落下。

      “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做‘尾生抱柱’?”

      他怔怔地看着灵君,说不出话。灵君是不知道吗?这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啊!如果灵君知道,她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且从容地微笑着与他闲谈?难道灵子的存在与否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灵君之于他,是生与死的全部;他之于灵君,又算是什么呢?

      他想起从前神庙里那个寂寞的孩童,叹息的神灵。他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美得无以复加的神灵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惟,不要这样。离别的时间还没有到呢,是不是?”

      他苦笑,的确还没到。但那不过仅仅是几个时辰而已,当长庚星行到了最后一星次析木之时,忘川的水就会流淌过来,将他带走。

      但是面对长久注视着他的灵君,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几乎是生硬地答道:“是啊,灵君。但是所剩无多了。”

      灵君想从前那样伸手抚了一下他低垂的眼睑,忽然就轻而突兀地笑了出来:“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其实世称不亡不灭的优昙婆罗华灵君,也是有寿数的。”

      “每三千年优昙婆罗花盛放的时候,旧的灵君就会消亡,而诞生新的灵君。”

      她抬眼望向星空:“就像星辰交替主宰长空一样,优昙树总会有新的主宰。”

      夜风浩荡,灵君袍袖翻飞,银色的花纹交替变幻。她像是风中一朵素色的,伶俜的花,轻轻摇曳。惟生一霎那疑心她要就这样消散在风中。

      长庚星慢慢行过中天。

      优昙树在月光下映出复杂的树影,站在树下向上望去,几乎像是浸在月海里的珊瑚,有近乎不祥的美丽。

      那一刻有什么不吉的预感掠过他的心头,然而他来不及细想,灵君近乎空灵的声音已经自顾自地向下说去:

      “凡人的故事里有个叫尾生的人,故事里说他与一女子相约桥下,然而女子爽约未至。他等了许久,不肯离去,最终河水上涨,将他淹没。”

      灵君转过身来看向他:“其实故事的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尾生是个会追走洞箫的年轻人,他的箫声绝美,引来了天界的神女,二人相恋,约定同生共死。百年后,尾生在奈何桥下等她,然而神女未至,而尾生最终被忘川之水浸没。这才是《同生》原原本本的故事。“

      “灵君,您想说什么?”

      一瞬间,灵君的眼睛里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有眷恋,有哀伤,甚至有怜悯。

      她说:“惟,你还没有想起来吗?”

      听见灵君极轻极轻的问句的那一刻,他像是遭遇了重重一击!那句话像是约定好的暗语,当它被灵君用带着哀伤的语气从舌尖轻轻吐出时,有什么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视线渐渐模糊,优昙花树和漫天星辰就这样在眼前消失,但又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月下乘鸾踏歌翩跹而来的神女,看见星光下的河畔有二人曼声唱和;看见曾经的少年终于行将老去,而神女面容依旧,却依然陪在他身边;他看见又是几度光阴,许许多多的欢乐如流光逝去,看见新亡的魂魄在奈何桥下形单影只,却踟蹰不去。

      他看见他涉足忘川之水,把深碧色的洞箫放在唇边,《同生》的曲调吹响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等待的人却再也没来。

      最终,寒意彻骨的忘川水将他浸没,直至再也看不见。

      冰冷的寒意侵吞了一切,惟生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终于想起,在那样那样久地从前,他曾在忘川之畔,等待许诺与他同生的人。

      原来“惟生”,就是“尾生”。

      “惟。”灵君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千百年前。

      他等了这样久,终于有机会问她:“灵君,那个时候,为什么你没有来呢?”

      “惟,我去了。”神灵静静垂下眸子,“幽冥的门上有对神灵的禁制,等我设法到达忘川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你了。”

      那时她费尽千辛万苦抵达奈何,却只余一柄碧箫留在岸上。她满心凄惶,四处都寻他不见,最终投身忘川,带回了他几近消散的魂魄。

      坠入忘川的魂魄本不能再入轮回,她却强行打开六道,送他往生。于是天庭震怒,她最终被贬谪下界,困于优昙。

      惟轻轻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灵君也笑:“我也觉得很好。惟,我果真又再见到了你。”

      “是啊,重又相约百年。”惟生的眼睛里一点点浮现出无限温柔的神色,“只可惜,同生的约定要再一次辜负了。灵君,你看,启明星落在析木了。”

      遥远的天边有微微发白的色泽,惟慢慢落下泪来:“灵君,这一次,我又要先走了。”

      幽冥的门从虚空中慢慢浮现,暗色的忘川之水一刻不歇地流淌着。两岸深红的曼珠沙华妖冶肆意地大片盛开,惟生看着它们,只觉得魂魄妖慢慢融化在这黎明前无限缱绻的天光之中。

      然而灵君止住了他:“不,惟,你看。”

      惟生回眸看去,一瞬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来都是葱茏不变的优昙婆罗华树在天光升起的那一刻枝叶零落,惟余大朵大朵雪白的花朵盛放其中,乳白色的光晕照亮了半边天空。

      ——然而下一瞬间,片刻前才盛开的优昙花却纷纷化作金色的流火,从高高的枝干上笔直地坠向地面!

      仿佛一场短暂绚丽的烟火。

      乍开即败,盛大庄严。

      灵君站在那漫天焰火般的凋谢中对他深深微笑:“优昙花本三千年一放,盛开时灵君一夕之间由孩童模样成年,之后便羽化而去。”

      “我用百年的时间积蓄灵力,终于让它提前至此时盛放。”

      “惟,我从未忘记我们的约定。”

      优昙花三千年一放的惯例在这一夜被打破,美丽的神灵终究为了信守同生共死的承诺,放弃了自己所剩的所有漫长岁月。

      惟终于惊呼失声:“灵君——”

      他亘古以来挚爱的神灵孩子气地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她从他身边走过,广袖轻裾之下,轻而执着地牵住了他的手。

      幽冥的门缓缓洞开。

      他们身后是金色流火与无限柔软天光,面前是冰冷忘川,奔流不息。

      那天地之间美得无与伦比,几乎令日月失色的神灵在他身侧莞尔——

      “惟,这一次,我必将与你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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