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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五章:动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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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璟斜斜地倚靠在御案旁,翻看着手中的书信。
书信是有慕容彦超派来的使者所呈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但核心思想无非一个:希望唐国能借兵三万,共同伐周。
将信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他陷入沉思。
对于慕容彦超信中所提之事,老实说,这位醉心于诗词文墨,对政务并不太擅长的皇帝并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之所以决定应承下来,也不过是由于太子加上部分朝臣的极力附和而已。
但是三万人马……会否太多了些?
李璟在粗粗计算着此战国库的开支,于心底而言,并不愿轻易打破金陵城中“富贵温柔乡”的大好情形。然而诚如太子所言,偏安一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郭威初建大周,其势蒸蒸日上,迟早要意图江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璟隐隐觉得有些头痛,唤来身边的内侍,正待唤李弘冀前来再商讨一番时,却听外面传报,说安定公求见。
在李璟看来,自己的这个六皇子,是最像自己的。平日里便时常一道吟诗作品,品评诗画,倒也颇为意趣相投。故而听闻李从嘉前来,以为他今日仍是为此而来,心下反而放松了几分。
不多时,内侍带着李从嘉缓缓而入。
李从嘉今日仍是一身天水碧的长袍,其上弹墨竹纹栩栩如生,随着步履微微摇曳着,如在风中。看似清素,实则暗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华贵。
“儿臣见过父皇。”走上前来,拱手一礼,气度自然也是风雅无双。
李璟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皇子,面容里添了笑。示意他免礼后,便笑道:“皇儿今日前来,可是又从何处得了墨宝?”
李从嘉闻言,却低垂了眼帘。似是极为迟疑一般,许久许久,才道:“实不相瞒,儿臣今日前来……另有他顾。”
“哦?”李璟诧异,“何事?”
又是一阵长久的迟疑后,李从嘉才再度开口道:“儿臣听闻,周泰宁使慕容彦超遣使来我大唐……已有数日。”
着实未曾料到,对方竟然会提及此事,李璟起初怔了一怔。但很快,他以手扶额,摇头叹道:“确有此事。实不相瞒……朕近日也正为此事烦恼。”
平素里在朝堂上,他是一言九鼎的大唐天子,一言一行均是圣意,举足轻重。言语间不免多有掂量。
而在自己这个不参与政事的皇子面前,则大为不同。他反而没有顾忌,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心绪,只消当倾吐心事般随心所言,便可。
李从嘉立于御案之后,不着痕迹地察言观色了一番,才淡声道:“儿臣听闻父皇已然决意同慕容彦超联合,却不知……何虑之有?”
李璟又是一叹,道:“战之一字,谈何容易?且不论是否取胜,便是车马钱粮,都是不小的一笔开支。我大唐百姓虽富庶,但国库未必有多充盈,若是因此贸然增税,只怕又要引起民愤。”
李从嘉听到此处,神情微凛。看来自己这位优柔寡断的父亲,对于此事,并非如李弘冀那般势在必行。
如此,事情便好办得多。
默然半晌,他启口道:“朝堂政事,儿臣并不擅长,只是见父皇如此烦忧,不免斗胆一问……此战,是否势在必行?那郭威,我大唐,是否能与之匹敌?”
李璟闻言微怔。
在此之前,他周围萦绕着的,几乎都是以李弘冀为首的主站朝臣。每日人人对他反复说道的,只有此战“如何”势在必行,却没有“是否”势在必行。
不仅如此,为君多年,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唐之军队,战力如何。或许不算太弱,但能否抗衡郭威手中那浸染了北方朔风中的虎狼之师,他却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见对方一时陷入沉吟,面露忧思,李从嘉耐心地等待了片刻后,才面骤然撩起衣袍跪下,露惶然道:“儿臣愚鲁,不该质疑我唐军战力,还请父皇恕罪!”
“罢了,”李璟扬扬手,示意他起身,“你向来言语直率,再者……也并未说错。”
说罢他似是陷入沉思,只是重新看着手中的书信,久久不语。
李从嘉动作轻缓地应声而起,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无声静立。与此同时在心中默念,那无时不刻不盯住自己行踪的人,早该得了消息……往这边来了吧。
果然,不消片刻,便见内侍轻手轻脚地步入,报道:“陛下,太子求见。”
李从嘉面上的惊讶之色登时无法掩盖,忙看向李璟道:“父皇,既然皇兄已至,儿臣……儿臣便告退!”说着便转身要走,步履之匆忙,甚至带翻了一旁摆放着的香炉。
对于太子处处刁难,百般防备李从嘉一事,李璟自然不会半点不知。他虽然欣赏李弘冀身上一扫唐国柔靡之风的铁血气息,却也暗恨对方心胸太过狭窄,缺乏容人之量。
那重瞳之说固然不假,然而李从嘉是怎样的性情,朝中谁人不知?在李璟看来,若说威胁,自己的任何一个皇子,都比李从嘉来得可疑,李弘冀实在不必如此忌惮于他。
故而他道:“他到底是你大哥,何必对他如此畏惧。”
李从嘉只好迟疑着走了回来,退至御案一侧站定。却只是低眉垂首,模样审视谨慎唯诺。
这须臾功夫,李弘冀已然昂首阔步,走上殿来。
依旧是那一身武人戎装在身,仿佛无可不再向旁人宣告着,自己所擅长的事。
“儿臣见过父皇。”掷地有声地一礼后,他似是这才注意到了李从嘉的存在,浓眉一扬,道,“哦?不想六弟也在此处?”
当着李璟的面,他的称呼便从“安定公”变为了“六弟”,似也多了几分亲热的意味。李从嘉便也顺水推舟,走上前去,勉力一笑,拱手道:“见过大哥。”同样换了“家里人”的称呼。
李弘冀冲他微一颔首,不再多言,只转向李璟道:“不知发兵相助一事,慕容彦超的使臣多有催促,不知父皇可已定下时日?”
他平素里最为忌惮自己,此刻却并不避讳地提起此事。想来一是为了在李璟面前刻意掩饰,二……则是有意试探。
李从嘉低垂了眼眸,只做不知。
而李璟闻言,想起对方方才所问之事,目光便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自然没有逃过李弘冀的目光。
他微微敛眉,心中已然生疑。
只是李璟接下来的话,依旧大为出乎他的意料。
李璟道:“此事朕反复思量之后,以为……还需得再行商议。”
“什么?”李弘冀一惊,当即上前一步,道:“父皇那日不是已然定下,为何……为何又忽然反悔了?”
他情急之下,言语也颇有些冒犯。李璟虽平素里性子平和,但此刻也面露不悦之色,道:“朕的决定,是否还要事先同太子交代一番?”
李弘冀这才自知失言,忙退步拱手道:“儿臣不敢。”
李璟顿了顿,才道:“劳师动众岂可轻易为之?朕查点过国库军粮后,只觉耗费巨大,朝廷未必负担得起。须得再做一番考虑。”顿了顿,声音放缓了几分,道,“再者,太子……你可有把握,打胜此战?”
李弘冀黝黑的眸心暗自一跳,道:“儿臣……定会全力以赴!”
李璟道:“全力以赴又有何用?朕问的是,你是否有十成把握?”
李弘冀咬牙道:“行军打仗,怎会有必胜把握?对此,儿臣不敢欺瞒皇上。”
李璟继续道:“那如若次战败了,你可曾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弘冀垂首不语。他性子睥睨清傲,既然决定打这一仗,心中所想的,便全然是战胜之后,自己该是如何的荣耀万丈。他是个武人,只有上了战场,才有能让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至于战败,他并未考虑,也不屑于考虑。
见他沉默,李璟又道:“朕以为,如若此战败了,后果有二:其一,损兵折将;其二国库虚空;其三,树敌郭威。前二者倒也罢了,只是第三……太子可曾想过,为了一个背弃主上的不义之徒,将祸患引入家门,这,可划算?”
他性子虽优柔了些,但也不算是全然糊涂。大是大非一旦想得清楚明白了,便也能通透起来。
李弘冀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他无法否认李璟说的这每一个后果,却也无法拍着胸脯,十乘十地保证打胜此战,就此灭掉郭威。
李璟点到为止,抬手揉揉前额,似也有些疲累。
“罢了,朕以为,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摆摆手道,“改日再议吧,你二人先退下。”
李从嘉拱手长揖,垂着头一路走出大殿,冷不丁只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动作看似轻缓,气力却极大。他被压得身子几乎一偏,顿了顿,才重新站定。
回过头去,便看到李弘冀满是阴霾的脸。
“你可不要告诉本宫,父皇的突然改口一事,同你无关?”他显然气急,连兄友弟恭的样子也不再作伪。言语间,一字一句俱是咬牙切齿。
李从嘉眉眼温顺地道:“军国大事,陛下自有明断。臣弟向来不懂此道,怎能轻易动摇陛下的心思。”
李弘冀闻言敛眉。
从李从嘉十来岁起,他便时刻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事实也证明,他的的确确只醉心于吟风弄月,诗词相和,便连书房里兵法一类的书,都是许多年如一日地簇新着,足见从未翻过。
他没有这个能力,去说服父皇。
忽然间,一个念头从李弘冀的脑中飞闪而过。
的确,李从嘉没有这个能力,但另一个人有。他不仅早便反对同慕容彦超联合,更还十分“恰好”地,住在安定公府。
想到此,李弘冀的眼中登时风雷涌动。
“是了,是那个赵匡胤?是不是?”定定地叮着李从嘉,他的神情极为阴鸷。
李从嘉没有回答,但神情里分明有一丝被看破的慌乱拂过。
“好,好,好。”李弘冀忽然笑起来,道,“原来本宫从来都没有看错你,你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无能而已!如今自以为有了助力,便急不可耐地在本宫头上动土了,是不是?”
“此事……同赵匡胤无关。”李从嘉沉默许久,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此时此刻,他表现得平静而镇定,隐约间还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
而这番话落入李弘冀耳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怒极反笑,他眯起鹰眸,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同他无关,便请安定公明日把本宫的人还给本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