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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一章 塞外印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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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盛京回来起,林宁就没有开心过,现在也一样,原本以为可以出来透透气,忘情于天高水阔之中,没想到却更加的憋闷。
皇帝带了大队的人马随行,其中最打眼的是两对新人。德妃的车中最热闹,两个新妇一左一右的陪着,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林宁这边虽然跟在队伍的后面,也不冷清,掀开窗帘想看看外面的风景,视线的尽头处必然可见几个又黑又小的影子。
她已经没有感觉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好笑:这样被一个人重视,到底是该感到幸福,还是该觉得悲哀?
当她终于发出“要跟踪就跟踪得有水平一点嘛,老是被我看到,是该说你们不专业,还是不敬业呢”这样的感概时,她赫然发现自己终于不正常了。
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她乐得离那些“正常”的人远远的。到达驻地,分配营帐的时候,她刻意避在最不打眼处,能多偏远就多偏远,要多角落就多角落。
一出帐篷,外面就架着一口大锅,没几步就是厨房,根本就是跟宫女杂役们住在一起了嘛!连双儿都不乐意了,嘟着嘴抱怨:“格格,咱们怎么住这里啊?”
“看看,好看吗?”林宁换上在京城就订做好的蒙古袍子,对着双儿转了个圈,一副很无心的样子。
双儿不说话,还在为掉了身价而生气。
林宁就说:“好啦,快点过来帮我梳头,穿这袍子再带旗头真难看。”
双儿继续无视她的存在。
林宁又好气又好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出门就是厨房,半夜还可以去偷吃好吃的。”
“我又不是如意……”
“那我说的是八戒好不好?”林宁把八戒抱到膝头,逗它:“八戒开不开心?御厨房里的好东西随你吃哟……”
话音刚落,有人进来,帐篷里光线昏暗,只瞧见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林宁深吸一口气,呆住了。八戒在她的怀里动了动,她抱它抱得太紧了。林宁浑然不觉,双臂只是无意识的收缩,直把八戒牢牢箍住。八戒终于受不了林宁的虐待,奋力挣脱出来,跳到地上。林宁怀中一空,终于从茫然失措中醒悟过来,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嗓子发紧,一开口,那声音沙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你……”
“你……”十三的声音也不似寻常。
多好,像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进行一场莫须有的对话,一场本不属于林宁和十三的对话。
“你还好吗?”方才的异口同声之后便是不约而同的久久沉默,还是十三先打破寂静,将对话继续下去。
“我很好。”林宁飞快的答道。
这在十三看来是一种赌气,他于是上前两步,说道:“还在生我的气吗?”
面对十三的靠近,林宁受惊一样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这帐篷里会喘气的活物就剩她和十三了。双儿自不必说,早退出去避嫌了,连八戒也一蹦一蹦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林宁无奈,想了想又坐回去,仍旧是不说话。
十三看见林宁在他面前一付惊惶的样子,忽然就很难过,他没有再靠近,不远不近的捡了张凳子坐下来,拿手里捏着的马鞭子一下一下地去戳自己的靴子。于是又沉默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流不动,叫人不得呼吸。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十三再开口,语气除了无奈,就只剩浓浓的疲惫。
“我不想你怎么样。”林宁冷冷的说。
“真是快被你给逼疯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高兴?你告诉我,蓉儿,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好不好!”十三几乎崩溃。
“我不想你做什么,真的,十三,你什么也不用做。”对于十三,林宁无法否认自己的心底还是柔软的,一触,就会痛,所以她不得不竖起一道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和他隔开,只有这样才不会再受伤害。
“你说谎!蓉儿,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想把你留住,无论如何,我只想你在我身边。”
“话已至此,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三,你回去吧,你的福晋还在等你,把人家晾在那里可不好。”林宁去掀开帐篷帘子,便是送客的意思。
“蓉儿,你不要逼我,对你,我已经竭尽全力。”十三眼睛里的光芒昏暗下去。
“够了!不要再说了!你口口声声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到头来无论我要求什么,你都只给一句‘已经竭尽全力’!十三,连你自己也不信,对吧,你早就知道,我所要的你其实根本给不了!我要你全心全意爱我,你做不到。我要你放我自由,你也不肯!你又何苦拿着爱的名义来骗我?我又怎么能容忍你以爱的名义自私!”
“蓉儿……”
“十三,不要再说了好不好?给我留一个美好的回忆。”林宁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帐篷。
超越时空的爱恋,注定不得善终。
爱情,说来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三百年的距离,谁是对的,又是谁错了?
谁都没错,谁也不对。
外头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像孩子的手轻轻拂着。林宁只觉得脸上发凉。
已经没有感觉了吗?连痛哭也不再晓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一大团鲜艳明媚的颜色扑入眼中,远处有人迤逦而来,原来是同随御驾前来的亲贵家的少女们。林宁认得兆佳氏的两位格格广仁和广柔,还有那拉氏的正妍格格,照会过几次,交情不算太浅。她们的方向好像正是朝这边来,林宁慌忙捞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一下呢,广柔眼尖已经发现了她,大声招呼道:“蓉格格,要跟我们去跑马么?”
林宁胡乱应道:“还是不了。”
“来嘛来嘛。”“难得天气这样好。”“那边风景很不错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起来。
“我在这太阳底下晒半天了,又热又累,真的不去了。”林宁勉力笑回去。
“这样啊,那你快回去歇着吧。”女孩子们也不再坚持,嬉笑着打马而过。
“嗯,你们玩得开心。”林宁掉转头,继续漫无目的的走。
“哎呀,你们快看,她那身袍子可真漂亮。”望着林宁的背影,广柔小声地说。
“就像蒙古格格一样。”正妍也不晓得自己是在赞叹,还是在不以为然。
“嗯,要不是你喊,刚才我可真认不出来是她!”广仁转向妹妹广柔说道。
“早知道我也做一套带过来了。你们不知道,她这袍子是在京城就做好的,料子做工自不必说,样式也不太一样呢,可比那些蒙古蛮子得好看多了。”广柔说着说着就有点泄气。
“啧啧,可真费心思呀。”广仁说。
“那是,风头全被她给抢去了!”广柔终于说了实话。
“怪不得呢,十三阿哥迷得晕头转向的。”正妍说。
“你胡说什么啊!十三阿哥不是刚娶了侧福晋?真喜欢她吗?未必吧,现在不一样跟杂役们住一块儿!”广仁很不屑的反驳正妍。
“你就不懂了,人家这叫‘欲擒故纵’!学学吧!”正妍自以为很聪明的说。
“你们别说了!好赖我以后叫她一声‘姐姐’就是了!”看着自家姐姐和正妍争辩,广柔插不上嘴,在一旁急得快哭出来。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论身份论地位,你哪一点比她差?我看可以争一争,说不定她倒要叫你一声‘姐姐’呢!”广仁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广柔。
“你们说的什么呀?听得我直犯糊涂。”正妍得空插进来问道。
“你不知道呀?”广仁故作惊讶地看着正妍,然后不顾广柔的强烈抗议,探过身去和正妍咬耳朵:“我跟你说啊,广柔她……嘻嘻……呵呵……”
“哎呀!真不害臊!你喜欢他,人家可不一定喜欢你呢!”正妍故意很大声地对着广柔的背影喊。羞得广柔一夹马肚子,又奔出去好远,只想离那两个长舌的姐妹们远远的。
林宁走远了,没有听见那些关于她的议论。流言诚然可以销金断玉,有时候其实也毫无意义,倘若当事人并不自知的话。
一时间没有地方去,林宁又不能真回自己的帐篷去,虽然十三一定已经走了,碰巧来到马厩前,就随便牵了匹马出来,也不骑,只是挽了缰绳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茫。不知是谁在远处歌唱,天籁之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直叫一颗心越发的凄凉。
离开驻营的地方没多远,遇上四阿哥迎面而来,骑在马背上,远望去英挺伟岸,不似寻常印象。林宁避无可避,笑着招呼:“四哥。”
四阿哥闻声从马背上下来,把缰绳交给身后随从,自己踱着步子过来:“你去哪里?”
“不知道啊。”林宁低下头去,直直的看着自己挽着缰绳的手。
“你,还好吧?”四阿哥试探性的问道。
“我有什么不好的?”林宁伸手去扯马脖子上的鬃毛。这时的林宁像极一只蜷起身体的刺猬,不自觉地就刺了四阿哥一下。等她发现过来,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去补偿:“我很好,四哥,我真得很好。”
“介意一起走走吗?”
“我为什么要介意?”林宁笑靥如花,手上却无意识的加力,扯得马儿直蹶蹄子,林宁自己也被吓得惊叫。
四阿哥果断的接过林宁手中的缰绳,替她将马儿安抚。
林宁收拾表情,不好意思地笑笑,却立在原地不动,只是看向身后。
四阿哥会意,示意随从们都不必跟着,这两人一马才向那无穷无际之处走去。
“四哥,你是出世之人,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人会有那么多愁苦?”一时间无话,林宁的眼中茫茫,心中茫茫,说出来的话似是无意,也是茫茫。
“因为痴念。”
“那四哥你有痴念吗?”
“痴念人人都会有,关键是两个字。”
“哪两个字?”
“放下。一切随缘,未来的、没有的不去想,不纠缠,就不会有痴念,不再有愁苦。”
“如果放不下呢?”林宁垂下眼帘,哀叹。四阿哥刚要再说些什么,她忽然扬起脸来,故作轻松愉快地说:“四哥,你可不像是会做说客的人哪,如果想说些我不想听的话,那就算了吧,我要走了。”
林宁其实并不是真的要走,只是站定,看向四阿哥的眼睛。四阿哥不作声,看她的眼神也并不发虚,依旧淡定从容,万年不变的淡定从容。
林宁于是又说:“四哥,还是你高明,早早地跳脱红尘俗世,万事有佛祖替你解忧,真好。我们这些想不开放不下的痴男怨女最该向你学习,嗳,你的那些个佛经改明儿借两本来瞧瞧,我也参悟参悟,说不定哪天就像你一样放下了,从此脱离苦海。”
“你信吗?我信佛祖,所以佛祖眷顾我。回人信真主,所以真主保佑他们。那些洋人信天主,所以天主宽恕他们。所谓信仰,全在乎真心。心不诚不灵,心诚则万法归宗,不拘一格。”
“四哥你说得太玄奥,吓倒我了。我不过是想学你做个出世之人罢了。”
“佛家讲求出世,只是修行的一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出世并不圆满。”
“那另一半是什么?”林宁隐约觉得四阿哥这话听着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为何会如此似曾相识。[注]
“入世。”
“入世?”林宁不禁绝倒,心想中国多少年前就“入世”成功了,四哥你这话太不与时俱进了。一转念又想:这年头别说世贸组织,连关贸总协定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林宁被自己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震惊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古人了。她晚上点蜡烛,白天翻线装书,出门坐马车,连说话也不自觉地带着那么一点点灰尘气,所谓“古意”。很多时候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是林宁还是福蓉,因为她在这里,在三百年前活得这样好,这样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可是,她忘不了形。那些在这个时空里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的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叫她发觉自己的格格不入,看清横亘在她与这个时代之间的鸿沟。她不是精卫,永远也不可能填平这鸿沟。可是她也无法妥协,因为心底的那一份坚持,为自己,只为林宁的坚持……
“你知道菩萨吗?”
四阿哥浑厚的声音将林宁的思绪拉回眼前。林宁看着四阿哥就觉得看见了诲人不倦的老师,情不自禁的就像个小学生一样狠狠地点了点头。
“‘菩萨’的梵语直译过来是‘自身已经觉悟并且帮助他人觉悟的人’。”
“四哥你说菩萨是人?”林宁觉得一道闪电霎时走遍全身,惊得呆住了。她一直以为菩萨应该是神仙才对。
“是的,他们是人,是经过艰苦的修行终于觉悟出世的人。但这并不是终点,最终他们都会回到人世间普度众生,帮助更多的人觉悟。”
“那就是说即使已经出世,也不圆满,终有一天还是要入世的吗?”
“这是当然。”
“所以四哥也是这样?”
所以不管你现在如何的超然,终有一天你会再回到这里。所以最后你会当皇帝,勤政十三年,即使遭尽天下人唾骂,也当牛做马十三年,直到累死在龙椅上。这些,都是你修行的一部分吗?
林宁注意到四阿哥在看着自己,立即改口,大声说道:“所以四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只想求个安逸痛快的出路罢了。”
“所以我叫你不要胡思乱想。信与不信,不是你一念之间的事情,要考虑清楚。信了,便注定孤独艰苦,有人拼尽一生也就达到出世的境界,还不得圆满,出世之后还得入世,回到原点,何苦来哉?”四阿哥眼见大道理似乎已经说不通,到最后索性开始信口胡诌。
怎么会是原点?四哥,你看那些个神仙菩萨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有加?出世之前与入世之后怎么会是一样?林宁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四哥今天的话有些多哦!这么拐弯抹角的讲了半天,难道是怕我剪了头发去做尼姑?”
她冲着四阿哥狡黠的眨眨眼,见四阿哥不为所动,依旧一付深沉模样,又笑开去:“我若是不够聪明,不能领会个中深意,岂不是白费四哥你的一番苦心?哎,下次换点浅显易懂的来说教嘛,这些大道理,猜得人脑仁都疼了。”
四阿哥终于绷不住,伸出宽大的手掌去摸摸她的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四哥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舍不得的,这红尘俗世虽多纷扰,可我还是舍不得。”林宁不动声色的从罩顶巨灵掌中挣脱出来,跑开几步,又回过身来扮个鬼脸:“佛门里头那些个清规戒律你喜欢,我可受不了!”
闲话不再提,两人一马继续默默往前走,只是心中都在反复回味刚才的对话。远处是一条大河,初看只是一匹闪着银光的白练,越来越近,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终于走出及膝深的草地,踩在光洁圆整的卵石上,林宁才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四阿哥说:“四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蓉儿,嗯,如沐春风、醍醐灌顶,总之就是谢谢了。前路已绝,无处可去,不如就此告别,待蓉儿另觅出路,或者可以走出一片新天地。”
“你自己想开,别人说得再多,不管用,只有你自己的选择将来才不会后悔。”
“后悔了也怨不得别人,我自己来承担。”
“那好,你回去吧。”
“嗯,还要劳烦四哥帮我把马送回马厩去。”林宁与四阿哥错身,大踏步向前走去。河畔水草肥美,草不仅高,还茂密非常,不好走。林宁走得很慢,可是每一步都很坚定。
“蓉儿。”林宁没走出去几步,四阿哥就忍不住出声将她叫住。他赶上去,取下手上的一串菩提子递给她:“有时候,即使是虚幻,绝望之时心中若能有个凭借,也是好的。”
最黑暗的时候,即使是最微弱的星光,哪怕只是一点,在眼前一闪而过,也是莫大的希望,足以支持一颗心冲出重重困境,奔向光明,与自由。
“四哥,谢谢你。”林宁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她笑着将四阿哥的伸出的手推了推,算是婉拒了他的佛珠。下一秒,她张开双臂,轻轻的拥抱了一下她的四哥,很快便松开,退后两步,然后说:“既然是虚幻之事,何须实在之物来做凭借?四哥不要小看了我,心是最柔软,也是最坚强的地方呐。”
林宁说完,转身。这一次,真的再也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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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一段对话的直接灵感来自李敖所著的《北京法源寺》,梁公启超与谭嗣同第一次见面,关于佛法的长篇累牍的对话中提到了“出世”与“入世”,当时一见,惊为天人,久久不能忘怀,在此既是抒发一下了一桩心愿,也算是向《北京法源寺》这部巨著致敬。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丁香花开时,如我还身在北京,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法源寺,缅怀一下敬爱亲爱的梁公启超。
另:上部很快走向结局,大约还有四章,两万字左右,不论悲喜,各位不要骂,要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毕竟还有下部嘛……承诺的狗血大团圆结局宗旨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