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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思忆往事愁如织 ...

  •   看着花满楼温润如玉的眉眼,“不方便”这三个字卡在李陌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没能吐出来。
      听她示意无妨,对方便抬脚走了过来,李陌方才注意到他竟还提着一个檀木雕花的精巧食盒。便如这花家上下的布置一般,那食盒也是纹理细密、刀工卓绝,便是作为收藏把玩也亦无不可。
      落座后的花满楼打开食盒,便露出里面精致小巧的澄黄糕点,李陌惊讶地看着对方将竹筷递到自己面前,声音温和一如常日——
      “你的九层糕。”
      如此这般周全的举动让李陌有点发蒙。
      下意识地接过筷子,她看着面前色泽莹润、浓香馥郁的糕点,罕见地觉得自己竟没有心情下口——现下她只想知道花满楼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前来找她又是所谓何事?
      ——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李陌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戳了戳心仪许久的九层糕,大半心思都用来抬眼偷瞄花满楼的神色举动——但见烛光朦胧里,白衣公子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室外茜色的微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渗透进来,如同夕照织就的软烟罗,浸染满室如梦般的慵懒艳丽。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透过轻绡般的光影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夕阳西下,碧草如茵,有人在她面前满上一杯龙井,而后嫌弃地皱起修长的眉毛道——“难喝。”
      ……因为那茶是她泡的。
      回忆间一个愣神,筷子便从九层糕上戳到了桌子上,发出小小的“咄”的一声轻响。
      这一声并不算响,只是喝茶的人动作便顿了一下,如同一场大梦被惊醒,李陌即刻回过神来放下筷子,掩饰性地伸手去斟茶……而后她发现这房里的茶早便凉透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未着人添水,尚有茶在已经算是走运,端着冰凉的茶碗瞥一眼花满楼的表情,确不曾料想对方正专注地“看”过来,温言道:“可还合口味?”
      “……哎?”
      李陌一怔,旋即意识到对方问的是九层糕……她低头看一眼被自己戳得厨子都认不出来的糕点,顿了片刻方才肃容道:“如此形容美好之物,当看够了之后细品才是,若是囫囵吞了下去,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也好。”
      花满楼不知是否听出了什么,放下茶杯轻笑道,“本应当早些送来给你,只是有些事情耽误了,还望你别见怪。”
      不、不见怪……
      李陌觉得眼下花满楼的状态实在是非常奇怪,明明是笑着坐在那里,却觉得仿佛隔了很远,便连每句话都如同氤氲的雾气版捉摸不透。
      花满楼沉默下来,李陌也是在无话可说,这种沉甸甸的死寂实在十分磨人,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青瓷茶杯水洗般美好的色泽上,忽而听得对方开口道:“日中听得你们的谈话,我差一点就要冲进来了。”
      “嚓啦”的一生脆响,价值不菲的茶杯便这么直接碎在了李陌的手里。
      只是她根本无暇顾忌价值问题,任由冰凉的茶水将下摆浇得通透,盯着花满楼怔道:“你——说什么?”
      “偷听非君子所为,只是我实在在意……你先擦擦,莫要着凉。”
      花满楼虽是在笑,神色却显得十分沉重,难为他此刻居然也好脾气地将一方白帕递给李陌,而后才继续道:“或许你们都不想我知道,只是花某耳力一向优于常人——做了这等小人行径虽然理应避讳,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不问……但你若不想回答,不答亦是无妨。”
      李陌拿着帕子发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花满楼罕见地并没有耐心等待她的回答,而是轻声道:“今年初夏,家中有一株海棠开花了。”
      “……”
      这话到底是从哪里说起的?
      本以为自己会迎来质问甚至是责难,然而花满楼一开口便是家常般的闲话,这一句来得甚至有些突兀,李陌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并不晓得究竟要怎样接口。
      好在花满楼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家中着人来信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那株海棠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据闻当年是家父友人所赠,却在移来的时候伤了根,眼见着是活不成了。只是毕竟是友人美意,不好辜负,家父便差人将它种在了院子里。这十几年照料下来,它虽也算得上是枝繁叶茂,却连花苞都不曾有过——直到今夏。”
      许是想到了彼时芳树胜绮霞的景象,花满楼的神色柔和了几分,只是眉眼间的沉重却不曾消散,但声音却轻柔得很:“我虽无缘一见,但听大哥说是极美的——‘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附眩朝日’,便连院中红药也要逊她三分颜色。家里都说这是个好兆头,许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诚然是个好兆头。”
      他在这里顿了一下,忽然之间就抬眼看了过来。李陌对上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仿佛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然而对方所言依然远不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
      “或许你未曾听说,十五年前,我便是在那株海棠附近被铁鞋掳去做人质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伴随着“刺啦”一声——继地上的茶杯之后,李陌一个不查将手里的帕子撕出一条口子来。
      “……”
      她盯着几乎要碎成两半的帕子发怔,本想出口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反倒是坐在对面的花满楼,在最初的一怔过后,扶额笑了出来。
      “无妨,不必在意……不过看来你确实是未曾听说。”
      他的声音里含着些许笑意,显得不若之前那般郁郁,只是他的故事依旧十分沉重,沉重到李陌甚至一度想要打断他,表示自己并不想听。
      ——她并不是为了让他再次忆起那些痛苦,才去杀了铁鞋的。
      但花满楼的叙述仍然在继续。
      “那一年我七岁。铁鞋横行中原、触犯众怒,爹和一众武林前辈联手设下天罗地网,将其逼至绝路。计划到此都非常成功,然——”
      那个“然”字拖得很长,花满楼的笑容淡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苦涩。
      “——穷途末路之下,铁鞋将我掳做了人质。
      “是我的不是。那日爹本吩咐过让我不要乱跑,只是我小时候实在不是个听话的孩子——而那一次的违逆,显然造成了比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后果。
      “被挟持的我抓伤了他的脸,而铁鞋则刺瞎了我的眼睛。”
      “花满楼——”
      李陌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不过在张嘴之后才发现,自己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花满楼提起这件事的语气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她只觉得这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一个曾经有着光明未来的孩子,在失明忽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究竟该是一种怎样的迷惘和悲恸?
      她完全不能想象,若有朝一日自己目不能视,可能否如花满楼这般淡然处之?
      感受到她的局促,花满楼对着她无声地笑笑,像是安慰一般道:“无事,这些已经过去了。那一日铁鞋终究还是被绳之于法,是我爹亲手了结了他。只是我却一直觉得他并没有死,而且还徘徊在这周边觊觎着花家……现在看来,我的感觉并没有错。”
      “不过如今,这一切是真的都结束了……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好事。”他这样说,然后用略微低沉的声音问道,“宋前辈便是铁鞋,是这样吗?”
      “……是。”
      “那么,你——”
      李陌本以为他会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或“你可有证据证明”,然而对方问的却是——
      “——为何不远千里,也要将他诛于枪下?”
      “……”
      李陌看着花满楼,烛光中他的面容温润如昆仑美玉,眉眼间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流露出来,完全迥异于平日的沉静温和……从最初的惊怔中冷静下来,李陌微微地笑了。
      “——为了证明大通大智并非无所不知。”低下头擦拭下浸湿的衣摆,她的语气平淡得毫无波澜,“我最想证明的,不过是宋问草并非铁鞋……如果大通大智连这点江湖秘辛都不曾掌握,那只能证明他们不过徒有虚名。”
      她抬眼看着花满楼,用毫不动摇的语气,斩钉截铁道——
      “——能证明他关于我归路的一切言辞都不过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这话说得其实很有说服力,只是花满楼听了后沉默良久,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这江湖秘辛何其之多,你为何会偏偏挑中这样一桩陈年旧事?”他看着她,神情复杂,“你同大通大智之间,又是如何会谈到这样一个已经被埋没了的故事的?”
      李陌呼吸微滞。
      桌上香炉升起袅袅的烟,檀香的清冽味道贯穿着整个房间,弥散的香气同话语仿佛共同织就着一个哀伤的梦境,梦的尽头是花满楼的叹息,仿佛被秋风扰乱的池水,在人的心头划下无数涟漪——
      “花某究竟何德何能,让你不远千里、只身犯险,只为了一桩本该在十五年前终结的陈年往事?”
      李陌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花满楼正在“看”她——即使明知对方看不到,她也依然觉得这种凝视沉甸甸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无人说话的房间里,寂静如同山雨前的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一个角落。偶尔有灯芯爆开的轻微弱响,以及两个人压抑而绵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让人分外压抑的旋律。
      不过这种压力很快便消散了。
      “抱歉,这终究是你的私事,不想回答亦是无妨。”
      花满楼摇摇头,起身笑道:“叨扰许久,对不住你。明日还要早起,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告辞的时候,他仿佛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乐观,李陌怔怔地坐在桌旁看着他打开房门,屋外的金红色灯火争先恐后地闯进眼帘,在房门轻微的呻|吟声中她突然惊醒,倏尔起身叫道——
      “花满楼!”
      她起得太急,连带着凳脚在地面摩擦出一长道让人牙酸的“吱呀”声。
      花满楼回过头的脸上带着些微诧异,白衫上的银纹在灯光下流转出千道朝霞的暖光。
      她想说的有很多,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十分多余。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花满楼的样子同数月前在百花楼中分毫不差。李陌忽然便想起了养伤的那许多日子,对方在微朦的晨光中修剪掉多余的花枝,氤氲的晨雾如同龙诞香一般环绕,他唇角的笑容安宁如当年歌舞升平的盛世缩影。
      如同那时长安城内浮华中的百姓和乐,又好像她记忆深处天策府门前永不熄灭的暖黄灯火。
      那是她愿意以血为誓、赌上生命也不容人践踏的尊严和骄傲——

      “花满楼你让我觉得,活在这世上终究是一件好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思忆往事愁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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