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叶尔马科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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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蒂雅娜第一次遇见安德烈·叶尔马科夫时，以为她看到了一堵墙。
当时她正穿行在马林斯基剧院的后台走廊里，准备去见她昔日的朋友维多利亚。舞台边乱哄哄的，充满了等待彩排的演员和各种工作人员。一个金发男孩坐在墙边一边开韧带一边打游戏，两条奇长的腿向两边伸开，占了超过三米的地。
塔蒂雅娜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这个角度他和安德烈简直神似。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孩抬头朝她看去，展露出一张刀削般的帅气正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和两颊，高挺笔直的鼻梁一如大理石雕塑，他让她想起传说中所向披靡的名将。略压着眉的目光里含有战场上千军万马的霸气，能把所有人看得心里发颤。
随即他认出她是谁，薄唇一抿带出一个很阳光的笑容，整张脸也顿时轻快起来，带有年轻男孩特有的腼腆。他手忙脚乱地摆好两条大长腿，“噌”地一下站起来。
塔蒂雅娜无意识地对他微笑，好像看着一棵树瞬间长大，占满了她的视线。
他太高了，这是塔蒂雅娜的第一印象。安德烈本身就很高，塔蒂雅娜习惯自己丈夫的身高后很少再有哪个男人能让她发出“太高了”的感慨，但这个男孩做到了。塔蒂雅娜眨着眼睛拼命仰头，心想他不会有两米吧？
“您好，塔蒂雅娜·谢尔盖耶芙娜。”男孩的声音里有一点努力掩饰的手足无措，配合上他人高马大的块头意外的可爱“很高兴认识您，我…我一直听老师说起您，很高兴见到您。”
塔蒂雅娜笑了：“您也是瓦岗诺娃毕业的？请问您叫什么？”
也许是怀孕的关系，塔蒂雅娜最近对这种干净澄澈的眼神丝毫没有抵抗力，不自觉用了哄孩子的语气。话一出口才想起对方可能不开心，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渴望男子气概，最讨厌被当孩子。更何况，他刀削般的外表看起来那么严肃。
可是男孩一点也没觉得冒犯，反而眼睛立刻亮了，像一只被人安抚好的小猫。半分钟前塔蒂雅娜死也想不到这种表情会出现在他霸气且男人味十足的脸上。 “是的，我叫安德烈。”他说道，似乎是光线的缘故有一点脸红，然后深吸一口气机关枪一样说完“安德烈·叶尔马科夫。”
塔蒂雅娜再次想笑，和她先生同名的人有很多，这名字在俄罗斯太常见了。但这个男孩身上就是有种东西让她觉得有趣，而且亲切。
她一定笑得太肆无忌惮了，因为男孩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局促，手踌躇着小幅度揪裤子。塔蒂雅娜收敛起怪姐姐莫名其妙的笑容，解释说她和维多利亚约了晚饭，正好维多利亚下午要彩排《水晶宫》，和排练老师打过招呼后就让她提前过来围观一下。半算是徇私情，半算是艺术指导。
“我知道，老师说了。”男孩的笑容明朗帅气，金发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光，蓝眼睛里星光砾动的样子很像她自己那个安德烈“维卡是我的舞伴，她就在那边，要我带您过去吗？”
塔蒂雅娜也看到维多利亚了，隔着人群和她挥手打招呼，示意她等下过去。这个男孩太有意思了，很难遇到这样几乎一见如故的陌生人——好吧，也不能说是完全意义上的陌生人，他是她的学弟。
谈话间她知道了这个安德烈去年刚毕业，还是群舞，但已经主演了不少现代芭蕾如《La Valse》和即将彩排的《水晶宫》。塔蒂雅娜不由刮目相看，虽然马林斯基传统上不太重视现代作品，但巴兰钦毕竟是巴兰钦啊，担任主演的也大多是知名首席。刚毕业一年就可以跳这么鲜明帝国风格的《水晶宫》，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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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排开始后，塔蒂雅娜很快明白了原因。《水晶宫》——又名《C大调交响曲》——是塔蒂雅娜个人最喜欢的交响芭蕾之一。写意而诗意，优美而气宇轩昂，从动作、队形、结构到服装全部轻巧华丽，充满了帝俄芭蕾辉煌华彩的气度。
正因如此，作品也要求演员相当的技巧和表现力。那些迅捷精准的脚下动作，急速的腾空旋转，活泼舒展的跳跃，指尖和脖颈的微妙弧度所昭示出的高贵、灵动、轻盈与大家风范……塔蒂雅娜自己都是演出这个作品几年之后才渐渐找好感觉。
而叶尔马科夫，他太让人惊艳。不少俄罗斯正统学院派出来的人会失于精细，太沉迷于所谓的“美”和“优雅”，但那就不是巴兰钦了。叶尔马科夫不是，瓦岗诺娃的教育为他烙印下俄罗斯芭蕾最古典纯净的烙印，同时他也悟性惊人地触碰到了一些巴兰钦的精髓——很难用言语形容，却从他眼神和指尖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
他跳舞很霸气，很帅气，却同样细腻优雅。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反差矛盾体，集合了太多两面性的东西。
真难得，在一个毕业刚满一年的人身上看到这些。他再次让她想起自己家那个安德烈。
当然，她同样可以一眼看出他的问题。不够扎实的技术，不够从容的台风，但他毕竟年轻。假以时日多加培养的话，他有足够的天分和努力的话，一定是闪闪发亮的希望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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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蒂雅娜倚栏站着，从打开的侧门漏进来的光勾勒出她的剪影。依然精致秀美的侧脸，左手轻轻抚摸八个多月的大肚子，长而柔顺的头发一直流泻到上面。些微水肿不影响她本就纤瘦的腿和肩背，皮肤在昏暗光线中细腻如凝脂，这画面几乎圣洁。
安德烈在侧门口站了一会儿，连走路都怕发出声音惊扰她。
塔蒂雅娜终是认出了他的脚步声，转头璀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提前结束了。每个人都跟我说你媳妇来了，我没好意思说她压根不是来看我的。”
安德烈嘴里说着酸溜溜的话，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在她两颊轻轻印下一吻：“我想你。”
“我也是。”塔蒂雅娜闭上眼睛在他唇下轻微战栗。
好像他们不是今天早上才在玄关亲了又亲一样。
安德烈把手收回来时无意中碰到塔蒂雅娜的肚子，竟然极硬。他睁大眼睛心跳骤然加快，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宫缩？”
塔蒂雅娜点头。
安德烈心疼：“怎么不说？”
“不疼。”塔蒂雅娜微笑，拍拍他的手“告诉你也没用啊，再说不是什么大事。刚才坐久了才站起来的。”她回答了他另一个还没问出口的问题。
也许不疼，但是很多个晚上她被频繁的胎动顶得夜不成寐。实在难受了就会像小猫一样靠过来把他的手抱到怀里，轻轻的，不想打扰他睡觉。安德烈也是几次偶然醒来后才发现这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
她从来都这样，他知道的不及她承受的十分之一。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怎样爱她都不够。
“看到那个男孩了吗？”塔蒂雅娜示意叶尔马科夫所在的地方“他也叫安德烈。”
“所以呢？”安德烈顺着塔蒂雅娜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男孩正在做托举。叫这名字的俄罗斯人太多了，他不明白塔蒂雅娜为什么忽然提起。
“他让我想起你。”塔蒂雅娜侧头看他，微笑低语，把手放到他腿上。
安德烈微微挑眉，仔细打量起那个混在人群中的身影。太高了，发色一样，比自己魁梧，严肃如军人的一张帅脸；范儿很足，乐感很好，动作大开大阖极有气势，但是——
“我当年落地有这么不稳？”他疑惑。
塔蒂雅娜忍不住大笑：“别拿你的标准要求人家啊，不公平。再说孩子刚毕业。”
“是你说我们像的。”安德烈无奈。
“别偷换概念，我说的是他让我想起你。”塔蒂雅娜转转眼珠微笑，很温柔的“他有你的灵气，关键是跳舞时候的样子像。已经很难得了啊。”
谁能和你比，我心里最好最好的。在世人眼里你也是最好的，领先这个时代30年的技术，重新定义发掘一个角色内涵的戏剧功力，谁可能和你比。
安德烈笑着揉揉塔蒂雅娜的头发，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塔蒂雅娜怎样说都没问题，但他自己不能这样居高临下称赞一个人，好像别人和自己有皮毛相似是多荣幸的事似的。“他姓什么？”安德烈有些好奇地问。
“叶尔马科夫。”塔蒂雅娜的眼睛亮了一下“是我学弟，刚从瓦岗诺娃毕业，和维卡也是朋友……明天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好吗，他特别有意思！特别好玩，看起来那么酷很高冷，一笑起来可爱得要死，那头软毛就让人想揉……”
“哟，”安德烈似笑非笑看她“你老公还在呢，也是等我不在的时候再揉别人的毛啊。”
塔蒂雅娜满脸堆笑：“我记住了，下次一定单独约他。所以请他过来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只要人家有空，但是把你的手离人家头发远点！别吓着你的小学弟。”
塔蒂雅娜笑嘻嘻满口答应。
必须承认，叶尔马科夫第一眼引起她注意就是因为酷似安德烈的头发。她对安德烈的头发一直有种执念，又漂亮又柔软，闪闪发亮的样子像流淌的液体蜂蜜。小时候只能抱着视频和照片一遍遍流口水，后来变成他女朋友和老婆了，脸皮也越来越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一次安德烈哭笑不得地说，别人顶多温柔地抚摸后颈，只有她下死劲揪着他头发，那叫一恶狠狠。
那是一个温暖的暮春深夜，风吹起柔软的白纱帘，像仙女飘飘欲飞的裙。塔蒂雅娜知道他是指人的普遍反应，但还是故意趴到他身上凶神恶煞状逼问：“敢拿我和别人比，快给姐姐我坦白，谁那么摸过你后颈？”
安德烈转转眼珠，凑到她耳边用最缠绵甜腻的音调，一个一个音节拿出他最肉麻的功夫：“伊，莎，贝，拉。”
塔蒂雅娜先是被他居然说出这个名字惊到岔气，然后差点被那语气恶心吐，最后撑不住大笑起来。两个人躺在床上一边笑一边对视，眼睛里亮晶晶的，然后鬼使神差般同时小声说：“我爱你。”
这句表白似乎毫无逻辑，但是他们自己完全理解，而且五味杂陈得几乎想哭。当然，谁也没哭，塔蒂雅娜只是做个鬼脸：“真腻歪。”
好像刚才她没说那三个字似的。
安德烈笑了，眼神里是他全部的温柔和爱。
伊莎贝拉是W夫人的教名，塔蒂雅娜后来越想越震惊，安德烈居然能用W夫人开这种玩笑。该是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将往事完全隔离，又需要多少时间的洗礼才能让过去彻底过去。
或许那几年永远是他心底的疤，但是真幸运，一层又一层的幸福终于可以将它填补得不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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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蒂雅娜深陷回忆的功夫，一个芭蕾导师已经和安德烈聊得热火朝天了。关于俄罗斯人怎样看待这个美国化了的作品，自诩为跳巴兰钦最正统的美国人如何看待作品中鲜明的俄罗斯烙印，这些看似老生常谈的问题和懂行的人总能聊出新花样。还有安德烈，这个受训于俄罗斯成名于美国的一个时代的标杆，他对这部作品有什么特别理解。
“给他们跳一段吧？难得今天你也在。”导师说。
安德烈稍一思索便大方答应了，等彩排告一段落后上台和乌里亚娜一起示范了第三乐章一段快板。舞者们都围在边上睁大眼睛认真看，叶尔马科夫也不例外。但不同于别人一脸兴奋，他站得笔直，剑眉低垂，严肃得吓人。塔蒂雅娜渐渐发现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表情，似乎天生带有一股浩然凛冽的杀气，她怀疑这孩子上辈子一定是战场上的悍将。
安德烈跳完后导师拽着他要他讲解几句，还有不少舞者问他问题。最后安德烈特地问了叶尔马科夫一句什么话，叶尔马科夫在全场笑声中摸摸后脑勺，也一脸灿烂地笑起来。
与之前“尔等凡人速速退让”的威严样子相反，他的笑脸几乎称得上腼腆，特别乖，特别真诚。塔蒂雅娜隔着不近的距离都能看到他望着安德烈笑时眼睛里的星光，这是有最纯洁真挚的心打底才能闪出来的光芒。
塔蒂雅娜微笑着向后靠在椅背上，决定今天晚上和维卡吃饭时好好打听一下这个多面学弟。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叶尔马科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