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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存在与虚无 ...

  •   塔蒂雅娜还是完成了那个演出季的全部任务,之后也一天都没停过训练,虽然随着肚子渐渐大起来不能登台了。快五个月时她经历了第一次胎动,当时她抱紧安德烈忍不住哭起来,安德烈的手臂颤抖得像生了寒热。
      他们都对不起之前那个孩子,塔蒂雅娜一直巴不得它流掉,安德烈差不多缺席了整个半途而废的怀孕期。他们把愧疚和爱全都给了这个孩子,只望他或她能载着两个纯净无辜的灵魂一起成长。

      其实塔蒂雅娜这胎怀得很艰难,上次流产让她元气大伤,天生体质问题又让她吐个不停。很多孕妇到第四个月就停止孕吐了,但她一直等不到尽头。同事们都习惯了她训练到一半突然脸色煞白得冲出房间,所幸这种情况不会每天发生,不然凯文就真的要强制她回家卧床休养了。

      情况最糟糕的一个晚上是安德烈去柏林客座那天,她从下午起就因为各种原因不想吃东西,到最后连血都吐出来了。塔蒂雅娜麻木地盯着马桶,想起医生警告过她没东西吐的话胃液灼伤食道就会这样。于是她极其熟练地冲水漱口刷牙,下意识拨出安德烈的号码又立刻挂断,然后没有理由地抱着肚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后来塔蒂雅娜一想起那个晚上还会发抖,一边哭一边机械得嚼苏打饼干,等胃里有一点东西了就跑到卫生间接着吐。那简直是她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天,整个人都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短暂消停的时间里,一部分的她发了疯似得渴望安德烈,另一部分的她发自内心庆幸他不在。他在身边除了徒增心疼没有任何帮助,她不需要他经历那种焦虑不堪却束手无策的绝望感,所以宁愿他永远不知道。
      从那之后塔蒂雅娜就学乖了,明知会吐也强迫自己吃所有应该吃的,然后症状倒真的减轻不少——至少再也没吐过胆汁和血了。

      .

      2006年冬季演出季,安德烈第一次尝试编舞,命名自萨特哲学巨著的现代芭蕾《存在与虚无》。其实整件事完全在他的计划外,起因只是一个无比普通的仲夏午后,塔蒂雅娜难得状态非常好。于是他们去中央公园散心喂松鼠,塔蒂雅娜躺在长椅上枕着他的腿,安德烈一只手梳弄她的头发,一只手被她捧在怀里。她的肚子已经有些弧度了,不仔细看不出来,把手放上去却能真正感受到一个生命在蓬勃的力量。

      “你明天几点去悉尼?”塔蒂雅娜问,帮他把落到肩头的花瓣摘掉。
      “1点半。”
      “嗯,那我不送你了。”塔蒂雅娜柔声说“明天要是周日就好了。”
      安德烈的手指温暖修长,从她发根轻轻移动到侧脸,摩挲几下:“好。到了给你电话。”

      这是他们的习惯,不论去哪里落地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告知对方。即使因为时差那边正是深夜,至少也会发条短信,不然不放心。
      塔蒂雅娜懒洋洋得微笑代替回答,放松得几乎不想说话。因为今天天气这么好,她起床到现在只吐了一次,空气里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青草香。而且她深爱的人正抱着她,她肚子里怀着他们两人的孩子。

      小时候从不敢奢望有一天能拥有他,到现在也不觉得她有权利真正如此。都是独立个体,都有自己的生活,再相爱也不可能完全敞开。等他们的孩子出生长大后,同样有完全独立的思想,不属于任何人。
      但是至少这十个月里,她可以彻彻底底名正言顺得拥有他的孩子,连他自己都抢不走。这种感觉让她窃喜,她想象一个翻版安德烈的小孩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得撒娇,只会满心怜爱地希望他折腾得更厉害一点,让她能时刻感知他的存在。

      安德烈低头,他的眼睛温暖迷人,过了一会儿俯下身吻住塔蒂雅娜的嘴唇。塔蒂雅娜大概永远不知道这种时候她有多美,瓷器般精致清纯的眉眼,眼睛里流转的波光温柔如春水。
      远处飘来钢琴声,清澈透亮,有种水晶样的光晕。安德烈亲吻的程度一点点变浅,更像是耳鬓厮磨,然后慢慢直起身。

      “格拉斯作曲?”塔蒂雅娜小声问,看出他已经完全入迷。
      安德烈心不在焉点头,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介于狂喜和敬畏之间。他闭上眼睛仔细听着,睫毛簌簌发抖,无意识把塔蒂雅娜的手抓得越来越紧。
      “蒂蒂,”他的声音发颤,胸膛剧烈起伏,好像还处于半恍惚状态中“蒂蒂,我们快点回家好吗?”

      塔蒂雅娜一头雾水看着他一回家就扎进练功房,翻出舞谱唰唰唰开始记录。写满画满的舞谱散落一地,安德烈甚至无瑕顾及。塔蒂雅娜渐渐明白他在干什么了,小心翼翼靠墙站着,连呼吸都怕打扰到他。
      安德烈只用一小时就完成了《存在与虚无》的初版,就和福金当初编排《天鹅之死》一样。他把手稿按顺序整理好,一回头才发现塔蒂雅娜还在门口站着。

      “天啊,蒂蒂!”他惊呼“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回房间了…”
      他满怀歉疚,伸出双手走过去,塔蒂雅娜笑着抱抱他:“没事,我想看着你。编得怎样了?”
      安德烈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笑得很得意:“挺好的,但是你不许看。”

      塔蒂雅娜笑着戳戳他的胸膛:“小气鬼。”
      安德烈抓住她的手往怀里带,细细密密得抱紧她。
      “是啊,我很小气,所以直到这个作品首演前你都不许看。”他轻声说“我想把它送给你。”

      塔蒂雅娜轻轻亲吻他的脖颈,下颔,然后是嘴唇:“我的荣幸。叫什么名字?”
      “存在与虚无。”
      塔蒂雅娜微笑,很轻得咬一下他的下唇,开玩笑道:“你是在暗讽我不好吗,大哲学家。”

      苏格拉底有话曰,娶一个好妻子你会幸福一辈子,娶一个坏妻子你会变成哲学家。
      “才不呢。”安德烈轻笑,让塔蒂雅娜把额头靠在他颈窝“苏格拉底也有不通的地方,娶一个好妻子也会变成哲学家,因为她能带你看世界。”
      塔蒂雅娜心里软得不堪一击。

      .

      冬季演出季的节目早在一年前就安排好了,但凯文很给面子得调整出了一整个星期的时间首演安德烈这部作品,和《落叶之歌》以及《摩尔人的帕凡舞》一起组成现代芭蕾专场。整个舞团的排练任务都跟着紧急调整,但大家任劳任怨得加班加点,都很好奇安德烈的第一个编舞作品。

      首演者是凯瑟琳和艾伦,他们日复一日得泡在排练厅里揣摩动作,修改编排。每天下班时凯瑟琳都无比兴奋得抱着塔蒂雅娜嚷嚷你先生的作品多么多么好,然后看着塔蒂雅娜渴望知道更多内情却不能的可怜样笑得形象全无。调戏塔蒂雅娜变成了ABT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活动,经常有人路过她时突然说“嘿坦尼娅,你知道昨天安德烈因为哪件事编了哪个动作吗”,或者展示一小段极其天才的衔接动作吊起她加倍的胃口。
      不过塔蒂雅娜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十分配合。大家把玩笑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她明白这些善意调侃的背后都是爱。

      塔蒂雅娜怀疑对于这个作品,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完全不知道内情,但是很清楚安德烈编舞的每个阶段——他的迷茫,他的彷徨,他灵感突现时的惊喜,他反复修正时的不安…
      他还是紧张了,塔蒂雅娜微笑着无比宠爱得想。从她知道他的名字起他就一直是那个领域的绝对王者,但现在他涉猎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这是他的第一个编舞作品,之前没有任何系统学习而且准备时间如此之短,几乎全凭天赋。

      于是塔蒂雅娜有幸看到了他怎样亦步亦趋得摸索,小心翼翼得试探,在失败和不完美中来回碰壁,把他天赐的灵感打磨成璀璨精致的明珠。
      挺好玩的,看到他如此不自信的一面。

      .

      首演那天,安德烈坚持要塔蒂雅娜坐在观众席里,因为从侧幕看不好作品全貌。塔蒂雅娜很失望这么重要的日子里看不到他的反应,不知道他在后台是激动还是不安,会不会紧张得来回踱步,会不会在演员表现完美的时候兴奋得跳起来。
      对她来说,当然什么作品都没有他这个人重要,更何况侧幕又不是看不到。于是她拽着他的手不肯放,直到斯维特兰娜开玩笑要把胶水涂到他们中间才做个鬼脸放开他,不情愿地坐到舞团预留位里。

      看着“存在与虚无——献给塔蒂雅娜·沃洛索娃”的字样打印在精美节目册里,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知道这件事与看着它白纸黑字呈现在世人面前毕竟不一样。后排几个粉丝认出了她,但大家都很体贴得没有上前打扰,估计也明白她现在没心情签名。

      她右手边坐着自己的指导老师戴安娜,凑近塔蒂雅娜眨眨眼睛:“好好期待吧,你先生的作品棒呆了。”
      塔蒂雅娜无力得笑笑:“我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说。”
      左手边的另一个芭蕾导师也笑了:“等你真正看到才能明白这句话。”

      只凭肢体动作,舞蹈能不能再现历史,能不能诠释哲学?这是每个人都在问的问题,而在今天晚上,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舞剧行云流水的进程中,塔蒂雅娜无数次在心里感叹舞蹈这门艺术的神奇。语言无法描述,音乐无法捕捉。它只存在于每个舞者精妙的肌肉控制里,整个团队完美的协调合作内,还有音符跳跃灯光流转所营造出的幻梦中。

      她怎么可能用言语形容呢,那些充满戏剧张力的动作,完美流畅的阵型排列,他们变换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精准,每秒之后都是一个崭新的艺术品般的造型,配合着音乐似乎连心脏都兴奋得快跳出来了…眼花缭乱,华美却空洞,和生存本身一样。
      还有很多动作压根就没有意义,但笼罩在这一切没有意义之上的是一种无法捕捉的情怀。让人心颤,让人呼吸困难,让人似乎突然顿悟了何谓生,何谓死,何谓焦虑,何谓爱。

      安德烈绝对是掌控别人情绪的大师,他把情感掰得很细,一点一点揉进舞者的动作里。他不会通过舞者夸张的表情告诉观众“这里应该失落还是痛苦”,只会通过那些细微的,感染力惊人却举重若轻的动作,让观众完全迷醉其中感同身受。
      当他想表现恐惧的时候,舞者们扭曲的肢体造型让人几乎想捂住眼睛。当他想表现麻木的时候,塔蒂雅娜有片刻几乎觉得人生灰暗。借助精妙的道具,凯瑟琳自始至终在台中若隐若现,不安,烦恼,而倔强。

      他把萨特存在主义的精髓捕捉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展现了生的单调与恐怖。但是,很神奇的,在这些单调恐怖之上是更多诗意的美丽瞬间——丝绸和喷泉,唱诗班在台后走过,晨曦从卧室窗户上幻梦般洒满舞台……感情被越积越多,越积越强烈,几乎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生命本身是痛苦的,但是我们依然愿意享受,因为有很多美好给我们救赎。
      塔蒂雅娜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

      塔蒂雅娜原本以为第一次编舞,不论安德烈排出怎样的作品都足够让她为之骄傲。但是现在她无比惭愧于自己对他的不信任,他怎么可能满足于让等闲之作问世,他怎么可能只编排出等闲之作?这部作品太惊艳了,不是因为他是安德烈她才昧着良心赞叹,而是那无数个惊艳瞬间成就他为如今的安德烈。

      谢幕时所有演员都上台后,观众们的鼓掌欢呼反倒更疯狂,甚至有节奏得喊起了安德烈的名字。于是塔蒂雅娜看着她的爱人走到台前,这是他第一次以编舞身份谢幕。
      他还是那么帅,在台上光芒四射,但是和作为舞者时谢幕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最后一次鞠躬时安德烈对台下飞了个吻,他的眼睛里也许有水光,塔蒂雅娜看不清,只知道三四千人的歌剧院里顿时尖叫成一片。

      这么好的男人是我的,塔蒂雅娜含着眼泪无比骄傲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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