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倾城长歌（上） ...
-
2003年6月23日，《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世界首演于纽约林肯中心，大都会歌剧院。那一整天塔蒂雅娜都过得浑浑噩噩，她记得自己起床上班，排练化妆，和同事们一起最后一遍走台。她记得纪录片导演采访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恐惧和兴奋混合在一起已经快把她榨干了。
这是拉特曼斯基献给安德烈的舞剧，这是美国芭蕾舞剧院有史以来投入最大成本的舞剧，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二次担任某个角色的世界首演者。
三年半的酝酿，六个月的排练，这也是她完整经历过的最耗费心血的舞剧。
她想起在俯瞰满城灯火的城市餐厅，听拉特曼斯基第一次谈起关于舞剧的构想。
她想起在凯文的办公室里翻来覆去挑选音乐。
她想起花了整整一周和服装设计师讨论应该设计怎样的衣服。
她想起谢肉节假期前，连续十小时的魔鬼训练。
她想起莫斯科近郊那个小庄园，想起W和之后的种种，想起她最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
她想起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爱恨纠缠。
经历了这么长的准备期，这当中又经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而如今——她几乎近乡情怯。
塔蒂雅娜站在光线昏黄的舞台上，眼前是沉沉垂下的幕布，幕布外观众席里如雷的掌声说明指挥入场了。她看不到外面的反应，只能听到全场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序曲响起。
塔蒂雅娜的心跳都快随着第一声音符的奏起而骤停，这永远是她最害怕的瞬间，就好像运动员最害怕的都是赛前十分钟而非比赛中。关于演出的所有恐惧全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站在原地任由恐惧吞噬自己，等待大幕拉开的那一刻。
序曲的音乐凝重雄浑，沉痛激昂，牵连出一缕奇异的怀旧感伤。扮演她两个首席侍女的凯瑟琳和斯维特兰娜按照设定坐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塔蒂雅娜和她们对视一眼，然后冒险转头看向侧幕。
后台里的灯光同样昏暗，从一个个翘首以盼的模糊身影里她认出凯文，拉特曼斯基，戴安娜，还有安德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时间多看，只能带着些遗憾地转回头来。刻在心上是他比例完美的身影，她放任自己去想象，如果刚才那一眼就是永别，如果再也见不到他的脸，如果帝国旧梦从此和他一起灰飞烟灭……
心里针扎般地刺痛，她的手指抓紧裙子，闭上眼睛。
大幕缓缓拉开，几乎一片漆黑的舞台上，追光灯照着身形憔悴的她和两个侍女。阴冷的铁门，破败的装饰，舞台深处拖着刺刀走过的狱卒——这是公元前30年的罗马地牢，安东尼已逝。
塔蒂雅娜身上依然是富丽堂皇的女王冠冕，但是头发凌乱，衣裙皱褶，死气沉沉的哀凉感从每个角落散发出来。她闭着眼睛挺直腰身站在舞台中央，凯瑟琳趴在地上咳嗽，斯维特兰娜抱膝蜷缩成一团。
她看上去风一吹就能倒，心如死灰面无血色，可是依然强撑着高昂起头颅。长笛奏出的主旋律越来越明显，塔蒂雅娜睁开眼睛，触电一样战栗着抬起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微弱颤动的指尖抚摸过空气中飘忽的音符，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在恍惚中幻化出一点如在梦中的笑容。
从舞台左侧跑出来一对舞者，雍容华贵的长裙和镶宝石的佩剑仿若一道极光刺穿阴暗地牢。他们对视，一见钟情，然后如烟般穿过舞台消失不见。从右侧又跑出来一对，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托举，旋转接吻，再次穿过舞台消失。接下来又是一对，又是一对，又是一对……他们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全都跳着缠绵悱恻的双人舞，他们全都是埃及女王记忆中的她与安东尼。
同时出现的幻影们越来越多，塔蒂雅娜自始至终站在舞台最前端，在温柔甜蜜的思绪中含情微笑着。她也慢慢开始跳舞，梦境般极尽妩媚轻盈的碎步，小跳，她在回忆里倾诉爱意，对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凯瑟琳和斯维特兰娜捂紧胸口，几乎不忍心再看，也不忍惊扰了她的思绪。可是铁门突然被极其刺耳地敲响，十对幻影瞬时消散不见，塔蒂雅娜的巴塞转到一半就踉踉跄跄停下来，伏到年长侍女的腿上痛不欲生。
四个狱卒叮呤当啷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满身威严的屋大维。
凯瑟琳和斯维特兰娜站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塔蒂雅娜抬头，脸上转瞬间闪过无数种表情——仇恨，愤怒，隐忍，执拗……然后终究归于平静。她起身的姿态端庄迷人，似乎周围不是罗马的阴暗地牢，似乎她的周身上下不再凌乱。方才那个伤心欲绝或是失魂落魄的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过去那个埃及艳后，名动天下的尼罗河畔的妖妇。
她屈膝半跪，屋大维也装模作样地回以大礼。然后两个人同时起身直视对方，世界在这一刻定格了。
.
干冰形成的云雾从舞台各处慢慢扩散开来，包裹住阴暗的地牢，渐渐让整个舞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哀冷凄清的音乐还在继续，主旋律没变，但是说不清变了节奏还是调号，似乎整个乐曲的色彩都在渐渐改变——变得温暖，变得明亮，而且是一种跨越千年时光回看时、在荒芜暗淡的记忆深处依旧熠熠生辉的辉煌。
舞台灯光也随着音乐渐渐变亮，直到无数道明晃晃的光束穿透云雾，照亮了精致逼真的布景。此起彼伏的惊叹在剧院各处响起，金雕玉砌的画舫一角透过云雾缓缓呈现在观众面前，时间已经回到十年前。
这就是那艘著名的白银为桨、紫缎为帆、异香熏染千里的画舫，埃及女王乘坐它前往塔尔苏斯会见马克·安东尼将军。在无数文字记载中为一代代作者津津乐道的场面被拉特曼斯基搬上了舞台，而透过镀金画舫上精细繁复的雕饰和层层叠叠的帷幔，舞台最深处是不断向后移动的海景。
舞台设计师把它做成可以循环后撤的布景板以衬出船只的移动，8个侍女跪在两侧假装划船，还有20个侍女在中间跳舞。她们飘飘欲仙的薄纱肩带与裙摆摇曳生姿，塔蒂雅娜仪态万方地斜倚在金色锦缎制成的华盖下，凯瑟琳和斯维特兰娜陪坐在左右，微笑看侍女们变换着复杂的队形和精妙的舞步。
她已经换上了精致的银缎长裙，艳丽的红宝石项链、头饰和耳环更衬得她肤如凝脂。方才凌乱的假发已经被摘掉，露出原本就挽好的迷人发髻。几分钟前那个颓然憔悴的阶下囚消失了，现在她的举手投足都光芒四射，每一个动作都美到可以定格成油画。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怀疑过甜蜜柔弱如她能不能演好这样一个复杂的女王的话，一切因她气质和性格而起的疑问都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她出现在台上就是最动人的景致，花容月貌诠释何为人间尤物，顾盼生辉间自有一种凌厉的自信和任性的风情。
舞台深处的海景板移动得越来越慢，最终定格在港口处，与此同时侍女们的舞步却越来越快。眼花缭乱的跳跃旋转令她们的长裙飞舞如雾，然后随着铃鼓的三声重音戛然而止，排列成花瓣形同时半跪面向她们的女王。
掌声雷动。
一场伟大恋情的开端，一个疯狂时代的序曲，用这样一艘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画舫来承载，也挺好。
.
号角划破掌声，长长两列罗马士兵整齐地走上舞台，齐刷刷地立定，转身，向女王行礼。领头军官上前报告说安东尼将军来访，塔蒂雅娜微笑着站起来，风情万种地走下台阶。
她来塔尔苏斯就是为了诱惑安东尼的，就像她曾经对凯撒和各国君王做过的一样，用她的美和魅换来他们的绝对拥护。至于她会为了这一面把自己的整颗心都搭进去，那就是后话了。
舞台上下的目光都随着埃及女王的动作锁定到侧幕旁，安德烈的佩剑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刻，早已翘首以盼的观众就炸了。响亮的碰头彩轰雷贯耳，对有些人而言，看到他的脸就不枉今天的票价——他穿着象牙白的古罗马军装和大红披风，清致完美的身影在满舞台辉煌灯光中晕染出漫不经心又铺天盖地的美。
凯文站在侧幕，看着他一手挖掘培养起来的最得意的作品，无比欣慰地轻叹。对于安德烈这种人，你没办法去期待，因为再惊人的想象力也不能超越他的极限。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等待一切美好突然而至，等待他占据你的全部呼吸，等待下一秒他令日月齐暗，令年岁如歌。
他几步走到女王面前，对她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古罗马军礼，本还在吹口哨鼓掌的观众席很快安静下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自动凝聚到他身上，乃至心跳。
不知为什么安德烈就是有这种魔力，随心所欲让他想传达的情绪充盈满整个剧院，抬一抬睫毛都能放大出无尽光芒。他和女王对视，目光相接的一刻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两束追光灯照着他和她。他们同时闭上眼睛身体前倾，仿佛想把自己沉浸到对方的气息中，然后迈开一步。
这是一段微妙又缓慢的双人舞，自始至终两个人都在擦肩，绕圈，变幻着各种步法和走位，却始终不曾有身体接触。追光灯随着他们的动作重合又错开，音乐缠绵如水，他们都在爱情初降临的战栗中遮掩起真心。
感情诱使他们倾其所有，残存的理智和人生经验却提醒他们，在互相利用的盟友关系中加入爱情只会两败俱伤。
灯光重新变亮，方才僵在阴影中的众人继续刚才的动作，女王也若无其事地妩媚一笑，伸手邀请安东尼和她一起入座。别人都没察觉什么不同，对他们而言那只是宇宙永恒中微不足道的又一秒；但是对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而言，世界却从此改变了。
侍从来来回回地布菜，凯瑟琳和斯维特兰娜便下去跳了一段舞，然后是安东尼带来的两个军官，继而是女王的侍女们和安东尼的卫兵们。舞蹈盛宴令人目不暇接，坐在高台王座上的两人也没闲着。他们的目光追逐又躲闪，忍不住触碰对方又假装不经意，就像是两个情窦初开技巧拙略的少年。
——还记得当初第一次排练这段时，塔蒂雅娜对安德烈这样咬耳朵。
“很有经验嘛。”安德烈斜她一眼“赶紧坦白，情窦初开时这样勾引过谁？”
“哪还有谁！明知道我只有你。”
后半句被她带出了本没想加入的羞涩和娇嗔，说完之后自己脸也红了。安德烈笑着把她抱进怀里吻她额头，塔蒂雅娜趴在他身上，眨巴着大眼睛等他继续亲。
于是毫无悬念地，他们被四周坐立不安的同事们匆忙喊停。导演说他的镜头都快被闪瞎了，请他们去开个房再回来继续……
当时的拉特曼斯基简直对他们无时无刻不用生命秀恩爱的功力叹为观止，而现在他身处后台，同样对他们炉火纯青的戏剧功底叹为观止。
塔蒂雅娜倒酒前整理袖子的动作，一下子传达出女王第一次面对爱情降临的生涩与矛盾。安德烈接过酒杯时似有若无拂过她手背，顿时一股电流从指间传到发丝，一瞬间的颤抖似乎震在了每个人心尖上。
场面宏大的群舞还在继续，士兵们的长矛、侍女们的绸带交汇出各种精妙造型，恍若仙境。凯瑟琳怂恿女王也去跳一段，架不住两个首席侍女的煽风点火，塔蒂雅娜半推半就地笑着走到舞台中央。
音乐缠绵起来，初遇时的主旋律似有若无重现，可是添加了很多不和谐的音符。埃及女王简直把整颗不知所措的少女心都摆到了台面上，她倾诉着她的爱慕，也倾诉着她的忐忑。纵使有过丈夫和情人，可是她从来都没真正爱过谁。更何况他是她想要争取的盟友，她害怕紧随爱情而来的猜忌和占有欲会毁了他们的国家。
女王跳完之后，等不及让台下的掌声停歇，安东尼就简直迫不及待地走下台阶开始他的独舞。比起女王的小心翼翼，他的舞蹈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狂喜与热情——惊讶于女王承认了她的爱，他简直被两情相悦的幸福冲昏头脑。他在为女王勾画一幅蓝图，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不只会是最完美最般配的情侣，整个世界都将被他们联手征服……
塔蒂雅娜原本就站在边上看着，表情变得越来越狂热和迷醉，最后一丝顾虑仿佛也融化在他的舞步中。等到他在一连串轻盈若飞翔的跳跃后短暂停下时，她抑制不住地张开双臂跑过去，安德烈一个托举带她在半空中旋转起来，直接进入双人舞部分。
她镶饰精美的裙裾飞舞盛开如花朵，在灯光下闪出炫目的光芒。他们都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了，都有过很多任或互相利用或只为纵^欲的情人，都明白真爱使人盲目的道理。但或许是因为过往经历给了他们太多自信，或许是因为爱情已经蒙蔽住他们的双眼，他们只想用两个国家赌一场未来。
塔蒂雅娜灿烂笑着跳到安德烈身上的那一刻，倾注整个生命般决绝美丽的姿态配上波澜壮阔的乐音，简直把观众逼出眼泪。这差不多是他们一生悲剧的转折点，可是却明媚到让人纵使明知结果也无怨无悔。
.
下一场开始时他们已经回到埃及，尼罗河水在背景里潺潺流过，金黄灯光下宛若流蜜的芳草是独属于埃及盛夏的灿烂。安东尼将军坐在草地上，埃及女王躺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腿。他们两个都换了衣服，塔蒂雅娜的发髻旁簪了几朵嫩粉色的小花，青春洋溢如少女。女王的舞裙软绵绵铺散在地，反手勾住他的脖颈，安德烈笑着低头吻她。
远离皇宫似乎使仆人们也不那么拘束了，他们在周围搭帐篷，采野花，钓鱼，或是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在这部充斥了浮华奢靡气息的舞剧里，这一场淳朴得几乎不像话。布景只余河水和草地，服装全是纯色粗布，就连女王的首饰都只有一条碧玉项链。
这场结束时所有观众脸上都挂着无意识的微笑，为他们近乎返璞归真的少年心性，为他们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甜蜜缠绵。爱情就像是一层温润的保护膜，让他们暂时从埃及的隐性忧患以及罗马的政权动荡中解脱出来。可是他们宁愿逃到世外桃源中并不等于这个世界就真的会放他们成行，第一幕落下帷幕，而真正的好戏在万里之外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倾城长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