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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千年之恋 ...

  •   “嗨,亲爱的们~”一大早,凯瑟琳走进早功教室,对安德烈和塔蒂雅娜微笑道。他们两个正在换衣服换鞋,大包小包就堆在把杆边。凯瑟琳挑了他们对面的把杆放下包,弯腰给他们一人一个吻。
      “嗨。”安德烈微笑,温柔的眼睛一闪一闪。
      “早上好。”塔蒂雅娜的声音干巴巴的,凯瑟琳好奇得看看她。正准备问她怎么了时《芭蕾帝国》摄制组的一台机器已经跟过来,凑近他们三个大拍特拍,凯瑟琳想一想还是把那句问话咽了回去。

      把杆动作永远就那么几套,绷脚勾脚,擦地划圈,下蹲半脚尖,最后再加上各种方向的踢腿。塔蒂雅娜一直怀疑就算有一天她死了,被烧成灰,在火葬场里听到类似的基训音乐时,她的灵魂还是会跟着起舞。
      塔蒂雅娜的右手松松扶着把杆,右腿保持半脚尖直立,左腿在空中划圈。然后吸腿,变成后腿阿拉贝斯,转成旁腿,下半脚尖,转身换主力腿重来一遍。

      凯瑟琳在她对面做着相同的动作,趁两套动作之间短暂的调整时间对塔蒂雅娜小声笑道:“怎么了,一直看我?我今天特别好看?”
      塔蒂雅娜笑着白她一眼:“看把你自恋的,人家多看你几眼都不行吗。”
      “不行,姐就这么自恋。”凯瑟琳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朵小红花戴在头上,翘着兰花指端着舞台腔,全身再扭一扭,对面的塔蒂雅娜和安德烈都笑趴在把杆上。于是凯瑟琳这幅尊容就正对着指导老师了,正讲解动作的弗兰克先生乍一见这么个鬼样子,圆嘟嘟的胖脸上眼睛瞪得滚圆,顿时整个教室的人都朝他和凯瑟琳看来。

      爆笑声从各处传来,凯瑟琳急忙扯掉小红花捂住脸,恨不得自宫。
      把杆之后是地面部分,各种跳跃旋转和步法组合。终于结束后大家纷纷迫不及待得围到凯瑟琳身边,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从各种方面和角度证明凯瑟琳应该每天戴着小红花以喂鸡为生。
      塔蒂雅娜也跟着笑,和大家笑成一团,仿佛可以就此把那个威胁笑出记忆。

      .

      下午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排练,第三幕最终场,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生离死别又相继而亡。其实塔蒂雅娜一直有点害怕排练这种悲剧张力极强的舞段,尤其当她的搭档就是她的爱人时。每一次跳完都像是把心掏空,跟着剧中人物也死了一次。ABT曾经排过她和安德烈的夫妻档《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还是不得不把他们拆开,因为塔蒂雅娜每次一跳完就哭,哭到连凯文都看不下去了。

      塔蒂雅娜从不觉得悲剧抒情戏是她的弱点,恰恰相反,早在瓦冈诺娃时她就总能在表演课上得到满分。但是今天,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得质疑自己的戏剧功底。
      “还不够。”拉特曼斯基摇头“重来。”
      塔蒂雅娜和安德烈气喘吁吁躺在地上,刚才他们纠缠着滚遍了偌大一间排练厅。她的发髻都乱了,几缕头发散开来,又被汗水粘在耳畔,气息凌乱。

      “这次是为什么?”塔蒂雅娜坐起来摊手,挫败感十足。
      这种感觉真的很煎熬——你心里有满满的情感要表达,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别人也无法理解,或许还觉得你的情感是错的。导师们也痛苦于不知如何用语言描绘出他心里预想的精妙情感和意境,于是双方都痛苦无比,恨不得直接把心剖开给对方看。

      “不够…嗯…不够骄傲?还记得克莉奥佩特拉在安东尼刚死时对他说什么吗?‘要是刀剑有锋,药物有灵,毒蛇有刺,我决不会落在他们的手里;你那眼光温柔、神气冷静的妻子永远没有机会在我的面前表现她的端庄贤淑。’她是藐视一切的克莉奥佩特拉,就算在国破之际殉情也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为了保全荣誉和尊严!”

      “我知道了。”塔蒂雅娜还是没什么底气“重来?再试试吧。”
      她看向钢琴伴奏和安德烈,后者正抱膝坐在地上揉着头发。刚才的几小时里他反复死过十几次了,心有点累……
      安德烈笑笑,躺回她怀里装死。随着失血过多开始痉挛,疼痛挣扎,五秒之后钢琴音响起,如泣如诉。

      塔蒂雅娜无益得想把血按回他的伤口里,可是伤太多了,她的两只手完全忙不过来。她紧紧抱着他想要止住他的颤抖,可是依然徒劳无功。安德烈的眼睛里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绝望和痛苦,拼命抓着塔蒂雅娜的手想要说话,睫毛上凝聚着水光。然后他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在地,湛蓝完美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但是再也没有光彩。

      塔蒂雅娜的泪水不受控制得奔涌而出,扑到他身上抱紧不留一丝缝隙,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传给他。她一次次拽着他的手想把他拉起来,近乎疯狂得吻遍他全身,抱着他在地上来回翻滚,但他再也不会给她想要的回应。
      乐声越来越激烈,每一次重音都震得钢琴上的植物猛一阵摇曳。塔蒂雅娜仰面恸哭,质问上天,揪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裙,拖着他到处走,带着那种几乎想把他疼醒的神经质拼命折腾他。安德烈毫无生气得任由她动作,就像是冰冷而迷人的艺术品,散发出让人撕裂和破碎的绝对完美。

      舞段结束的时候两个人还没缓过神来,塔蒂雅娜兀自趴在他身上怔怔出神。排练厅里一片死寂,从凯文,戴安娜,钢琴伴奏到纪录片摄制组全都悄无声息,然后拉特曼斯基慢慢走到他们身边蹲下来。
      “不错了。”拉特曼斯基叹息,摸摸他们的头发“其实,这次真的很不错了。”
      塔蒂雅娜抬头看他,含着泪水的眼睛有种小鹿般的哀伤和茫然。

      “我觉得我终于找准你的问题了。要是只以悲剧表现力来考量,你的表现堪称殿堂级。但这套演绎只让我看到你的悲伤,而不是克莉奥佩特拉的。”
      “如果刨去骨子里对江山的渴望,天生的雄心与傲气,游刃有余的手腕和心机,他们和你跳过的吉赛尔,曼侬,茶花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同样是哭泣,同样是生离死别,克莉奥佩特拉做出来一定和朱丽叶做出来不一样。再怎样毁灭性的打击也磨不掉她的生来傲骨,磨不掉那数十年境遇沉浮给她的烙印。我想看到一些更特殊的东西,一些独属于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东西。”

      塔蒂雅娜没说话,戴安娜忧心忡忡得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廖沙,要不今天先算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作为塔蒂雅娜的指导老师,她太清楚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高强度地反复入戏感受悲伤已经快扯碎了她纤细的神经,再说她原本就不是克莉奥佩特拉那种人,反个性的角色塑造尤其折磨人。
      “不行。”拉特曼斯基语气温和,但态度强硬“她有这个能力,而且已经离我想要的状态很接近了,今天我一定要把她逼出来。塔蒂雅娜,给我大声朗读纸上的东西,反复循环。”

      纸上是莎士比亚原著这段里克莉奥佩特拉的台词节选,塔蒂雅娜哭丧着脸低头看一眼,央求拉特曼斯基:“我这就读,你先让安德烈起来吧?他身上本来就有伤呢,地上太凉了!”
      安德烈这样“装死”看似轻松实则很累,不论塔蒂雅娜怎么折腾他的双腿都要始终保持在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角度,手要放在最黄金比例的位置,雕琢精细到了指尖脚尖。大家经常开玩笑说芭蕾里的死法就是要逼死医生,谁管你人体构造和医学常识,怎么好看就怎么来,我们就是要绷脚背秀线条。
      拉特曼斯基摇头:“不行,我就是要逼你。跪坐到安德烈身边去,握着他的手大声读台词,直到你能真正体会到克莉奥佩特拉的心理为止。”

      塔蒂雅娜还想说话,安德烈扯扯她的袖子,微笑:“我没事。”
      叹气,钢琴伴奏弹起这一段的音乐,塔蒂雅娜握住安德烈的手,一边埋怨拉特曼斯基的不近人情一边断断续续地读:
      “太阳啊,把你广大的天宇烧毁吧!人间的巨星已经消失它的光芒了。啊,安东尼,安东尼,安东尼!”

      “我决不让全胜而归的屋大维把我作为向人夸耀的战利品;要是刀剑有锋,药物有灵,毒蛇有刺,我决不会落在他们的手里;你那眼光温柔、神气冷静的妻子奥克泰维娅永远没有机会在我的面前表现她的端庄贤淑。可是来,来,安东尼——帮助我,我的姑娘们——我们必须把你抬上来。帮帮忙,好朋友们。”

      “最高贵的人,你死了吗?你把我抛弃不顾了吗?这寂寞的世上没有了你,就像个猪圈一样,叫我怎么活下去呢?啊!瞧,我的姑娘们,(安东尼死)大地消失它的冠冕了!我的主!啊!战士的花圈枯萎了,军人的大纛摧倒了;剩下在这世上的,现在只有一群无知的儿女;杰出的英雄已经不在人间,月光照射之下,再也没有值得注目的人物了。”

      …
      “我应该向不仁的神明怒掷我的御杖,告诉他们当他们没有偷去我们的珍宝时,我们这世界是可以和他们的天国互相媲美的。如今一切都只是空虚无聊;忍着像傻瓜,不忍着又像疯狗。那么在死神还不敢侵犯我们以前,就奔进了幽秘的死窟,是不是罪恶呢?怎么啦,我的姑娘们?唉,唉!高兴点儿吧!嗳哟,怎么啦,查米恩!我的好孩子们!啊,姑娘们,姑娘们,瞧!我们的灯熄了,它暗下去了,各位好朋友,提起勇气来;——我们要埋葬他,一切依照最庄严、最高贵的罗马的仪式,让死神乐于带我们同去。来,走吧;容纳着那样一颗伟大的灵魂的躯壳现在已经冰冷了;啊,姑娘们,姑娘们!我们没有朋友,只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
      “我梦见有一个安东尼皇帝;啊!但愿我再有这样一次睡眠,让我再看见这样一个人!”
      “他的两足横跨海洋;他的高举的胳臂罩临大地;他在对朋友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如谐和的天乐,可是当他发怒的时候,就会像雷霆一样震撼整个宇宙。他的慷慨是没有冬天的,那是一个收获不尽的丰年;他的欢悦有如长鲸泳浮于碧海之中;戴着王冠宝冕的君主在他左右追随服役,国土和岛屿是一枚枚从他衣袋里掉下来的金钱。”

      …
      “把我的衣服给我,替我把王冠戴上;我心里怀着永生的渴望;埃及葡萄的芳酿从此再也不会沾润我的嘴唇。快点,快点,好伊拉丝;赶快。我仿佛听见安东尼的呼唤;我看见他站起来,夸奖我的壮烈的行动;我听见他在嘲笑屋大维的幸运;我的夫,我来了。但愿我的勇气为我证明我可以做你的妻子而无愧!我是火,我是风;你们好了吗?那么来,接受我嘴唇上最后的温暖。再会,善良的查米恩、伊拉丝,永别了!”

      …
      钢琴伴奏弹了一遍又一遍,塔蒂雅娜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声音早已哽咽难言,伏在安德烈身上一边哭一边继续念。一旁的戴安娜都已红了眼圈,拉特曼斯基把手指抵在唇边,低语道:“还不够,再等等。”

      …
      “最高贵的人,你死了吗?你把我抛弃不顾了吗?这寂寞的世上没有了你,就像个猪圈一样,叫我怎么活下去呢?”
      “什么都没有了。我应该向不仁的神明怒掷我的御杖,告诉他们当他们没有偷去我们的珍宝时,我们这世界是可以和他们的天国相媲美的。”

      …
      “我梦见有一个安东尼皇帝;啊!但愿我再有这样一次睡眠,让我再看见这样一个人!”
      “他的慷慨是没有冬天的,那是一个收获不尽的丰年;他的欢悦有如长鲸泳浮于碧海之中;戴着王冠宝冕的君主在他左右追随服役,国土和岛屿是一枚枚从他衣袋里掉下来的金钱。”

      …
      塔蒂雅娜越来越泣不成声,突然扔掉纸片把脸埋进安德烈怀里,抱紧他痛哭失声:“不要!求你了,不要…”
      几个指导老师和纪录片导演都站起来了,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边。
      她的哭声近乎声嘶力竭,支离破碎,全身颤抖不停。安德烈叹口气,坐起来帮她擦去眼泪,抚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乖啦,不哭,都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别离开我…求你了,你不能走。”塔蒂雅娜一味摇头,嚎啕着更加死死抱住他,安德烈都快喘不过气了。
      “蒂蒂?”安德烈心疼,温柔地反复亲吻她,也不想顾及那么多镜头了“我不走,永远不走,我发誓。到底怎么了?”
      他隐约觉得塔蒂雅娜今天很不对劲。往常搭档跳悲剧时她可能也哭,但每次只是就事论事为角色难过一会儿,很少把她的私生活和舞台联系起来。更不会像今天这样,哭到连眼神都迷离了,飘忽茫然如神游。

      塔蒂雅娜依然哭个不停,泪水无声地纷纷滑落。她脑海里其实一片混沌,自己也分辨不清为什么要哭,只是感到一种迫切的想把情感掏空的需要。克莉奥佩特拉,安东尼,屋大维,W夫人,W,凯瑟琳,所有这些全都压在她心里,搅成一团朝她叫嚣着,张牙舞爪着,快把她压垮了。
      而在这一片废墟般的混沌之上,是她感同身受体会到的克莉奥佩特拉的悲伤。那种复杂而绝望的情感,世界毁灭般的黑暗,如铺天盖地的墨水淹没了她周身,吞没所有光明。

      “坦妮亚。”拉特曼斯基适时轻声开口,语气温柔,蛊惑人心“亲爱的,现在跳一遍好吗?”
      “现,在?!”凯文都被惊到了“阿廖沙,她都快崩溃了!”
      安德烈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很清楚展示着和凯文一样的态度。塔蒂雅娜依然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寻求庇佑。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跳。”拉特曼斯基坚持与塔蒂雅娜对视“舞蹈是用来宣泄灵魂的,这才是芭蕾的初衷。”
      安德烈叹气,道理他当然懂,只是不忍心。他的小女孩已经这么伤心了,难道不应该抱在怀里安慰吗,怎么能让她再感受一遍克莉奥佩特拉的黑暗绝望?
      “安德烈·沃洛索夫。”拉特曼斯基叫了他的全名,这个被印在无数舞蹈期刊和报纸杂志上供人膜拜的名字“当你自己为完成某个突破性动作而努力时,不论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困难,你都从来不在乎。”

      安德烈无言以对。塔蒂雅娜似乎还在呆呆发怔,眼神茫然恍惚。拉特曼斯基也不再说话,直接示意钢琴伴奏开始弹琴。
      这一次塔蒂雅娜没有哭,但是让几乎所有看客都流泪了。
      她的舞步中有一种奇异的平衡感,在撕裂与和谐、绝望与希望、毁灭与重生之间的微妙平衡。她看上去像是由全世界伤悲汇聚而成的精灵,唤醒你心底最隐秘的伤痛,让你想把所有的眼泪都倾泻出来,但心里却充满了爱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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