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6、承受压力的公主

　　4月，ABT飞抵伦敦继续他们的海外演出，与此同时，《天鹅湖》的排练也正式展开。
　　下午2点，ABT此次演出场所考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也就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主场---的告示栏里已帖起了两张硕大的人员安排通告，塔蒂雅娜奋力挤进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找到了，“第三排练室，2点15分，白天鹅双人舞，塔·维奥诺娃与安·沃洛索夫。”

　　塔蒂雅娜欣赏着安德烈的名字与自己的出现在同一栏里，努力克制住脸上花痴的傻笑，满心幸福多得快要溢出来。终于不用只能在集体练早功时远远看着他了，诺大的排练室会只属于他们，会有指导老师教他们怎样更好得表达对彼此的爱意，安德烈会与她亲密接触……念及此塔蒂雅娜已是面红耳赤兴奋不已，急忙拍拍脸颊命令自己冷静点别失态，又跑到落地镜旁确保全身上下都干净雅致了才走向排练室。

　　第三排练室，塔蒂雅娜透过门中间嵌的玻璃往里打量，惊讶地发现安德烈竟比自己还早到。他在把杆旁拉拉腿抻抻腰，又原地小跳几次，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散发出远胜于其他人要靠服装造型化妆灯光衬托才能勉强拥有的风采。塔蒂雅娜心里情不自禁哀嚎着，安德烈究竟是什么物种，上帝当时究竟是怎么把他造出来的……
　　塔蒂雅娜叹口气，敲门进去：“你好，安德烈。”
　　安德烈迷人的脸上展开一个灿烂笑容：“你好，蒂蒂。”

　　“蒂蒂”是安德烈独创的绰号，因为他坚持说塔蒂雅娜的名字(Tatiana)读起来很像芭蕾短裙蒂蒂(tutu)。从那时起塔蒂雅娜就爱上了这个有些奇怪的昵称，因为这是他给她取的，因为只有这个名字才能让她感觉到她和安德烈的联系。塔蒂雅娜只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这句话点亮，她步履轻盈地走近他，微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到？”
　　安德烈耸耸肩：“12点下飞机，赶到这里时已经快两点，反正来不及再去其他地方干脆就直接过来了。”

　　塔蒂雅娜知道安德烈昨天客座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的事，但她不知道他的时间表竟安排得这么满。正准备开口时门被再次推开，她的指导老师戴安娜、安德烈的指导老师爱德华以及钢琴伴奏一起走进来。爱德华一边脱外套一边问道：“塔蒂雅娜，我听戴安娜说你在瓦岗诺娃时就主演过《天鹅湖》全剧，那些动作你还记得吗？”
　　“哦，都记得很清楚。”塔蒂雅娜跳起来回答道，活动手腕脚腕做最后的热身。
　　爱德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细抠表演了。丹尼尔（钢琴伴奏），白天鹅双人舞。”

　　塔蒂雅娜把舞台留给安德烈，和老师们一起看他演那个寻找天鹅公主的王子，着迷般盯着他流畅优雅到极致的动作，直到熟悉的旋律提示她该出场了。塔蒂雅娜挥舞着翅膀走过去，在安德烈面前半跪下来展示自己对他的深爱与臣服，然后把头埋进手臂间。
　　她等待着，等待安德烈握住自己的手把自己扶起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手足冰凉。终于，她感觉到一双纤瘦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一定是有电流在体内疯狂流窜，塔蒂雅娜的手指在安德烈手心里剧烈颤抖着，他稍微加大力道握紧，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慌。

　　塔蒂雅娜真想一辈子这样下去，急忙警告自己专业一点，怎么能在跳舞时对自己搭档想这些有的没的。安德烈那么爱芭蕾，他不会原谅自己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的。这样想着塔蒂雅娜清醒了不少，努力变回那个温柔哀伤的白天鹅，小鸟依人得抬头看了她的王子一眼，流畅深情的扶腰转……

　　塔蒂雅娜曾把安德烈的所有录像翻来覆去看过那么多次，熟悉到知道他什么时候呼吸什么时候换气。因此虽然只是与安德烈的初次合作，她的感觉竟宛如故人相遇久别重逢，仿佛他们上辈子就这样一起跳过。
　　戴安娜和爱德华很认真，不时打断他们纠正他们的问题。大部分问题出在塔蒂雅娜身上，要么是步伐不够干净太拖泥带水，要么是表情不到位，要么是情感太投入时就不注意外开了，一次次重来渐渐把塔蒂雅娜弄得晕头转向。

　　“塔蒂雅娜，停！”戴安娜有些恼火地说道“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是鹅啊，两条手臂不要像鹰爪似的紧紧箍着他。平衡是要靠自己来控制的，绝对不能让舞伴一人把握两人的平衡，你都快把安德烈抓出红印了！你的手臂要这样柔软得往后伸，看到没有，仿佛那场爱恋耗尽了你的全部心力，你只能柔弱无助地靠向他寻求支撑和汲取温暖。你放在他身上的手臂只是用来表达感情的，不是让你把他当成把杆的！”

　　塔蒂雅娜红着脸点点头，不好意思得看向安德烈，他的手臂上竟然真有自己刚才大力压榨留下的痕迹。
　　“对不起。”塔蒂雅娜嗫喏着小声说道。
　　安德烈笑了：“没事，我本来就对外力有些敏感，别放在心上。”
　　塔蒂雅娜歉疚得笑笑，然后乖乖把动作重来一遍。只是，安德烈白皙手臂上的红痕灼伤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在她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

　　一个月后　　美国芭蕾舞剧院总部
　　塔蒂雅娜颤抖着放下手中的纽约时报，和斯维特兰娜默默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将近两个月前，她被选定与安德烈在《天鹅湖》中联合担当Ａ角主演起，她的生活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亲戚朋友的欣喜若狂，老师导演越发严谨的指导，团里同事的关心鼓励或是嫉妒不满，纷繁而来的激动与紧张，这一切都使刚成年的塔蒂雅娜有些难以招架。她还这么年轻稚嫩，内向害羞，怎么能撑起开幕演出的大局，跳出天鹅的灵魂？看看今天报道的最后一段吧，虽然措辞礼貌委婉，但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去看安德烈和群舞吧，不用管塔蒂雅娜了。她跳得好是意外惊喜，跳得不好也无伤大雅。

　　斯维特兰娜把闪闪发亮的金发夹到耳后，同情地握住塔蒂雅娜的手：“放宽心啦，坦尼娅。当初安德烈首演前的负面评论比你的多多了，但一场演出下来就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你肯定也没问题的。”
　　塔蒂雅娜发出一声半自嘲半好笑的滑稽声音：“斯维塔，认真点！那可是安德烈·沃洛索夫啊，世界上有几个沃洛索夫？我只希望能发挥出自己的最好水平，别给戴安娜、凯文和ABT丢人就行了。”

　　斯维特兰娜无言以对，平心而论，她知道塔蒂雅娜说的是实情。别人都羡慕塔蒂雅娜年纪轻轻就能在盛大的开幕演出中与安德烈共舞，但只有她最清楚坦尼娅在人后默默承担了多少压力和惊惧。多少次她看到塔蒂雅娜被骂后躲在宿舍里边哭边继续练习，不顾脚趾早已红肿。多少次斯维特兰娜不得不将塔蒂雅娜从深夜的噩梦中摇醒，因为塔蒂雅娜又梦到她搞砸了开幕演出，让安德烈怪她，戴安娜怨她，凯文恨她。
　　可是斯维特兰娜还能怎样呢，她无法帮塔蒂雅娜分担压力，更不可能左右他人看法。于是她只有轻轻抱住这个从学生时代持续至今的最好的朋友，用体温温暖她。

　　托这篇糟糕报道的福，斯维特兰娜和塔蒂雅娜都吃不下早饭了，胡乱喝了一杯葡萄西柚汁就收拾东西准备去训练。
　　把杆训练10点钟才正式开始，此刻排练厅里的人还不多，只有几个群舞和独舞演员三三两两靠坐在墙边一边给足尖鞋缝缎带一边谈笑风生。斯维特兰娜去找德米特里了，塔蒂雅娜坐下来继续看米哈里琴科当年主演《天鹅湖》的录像。这段时间她已经将这录像翻来覆去看了不下百遍，却越看越慌，越来越觉得自己永远达不到她那种与天鹅融为一体的完美境界。

　　看得脖颈发酸，塔蒂雅娜抬起头来一边按摩一边四下张望着，正好看到她那位传奇的舞伴推门进来。
　　白衬衫外面套一件浅蓝色风衣，下身是随性的牛仔裤与运动鞋，单肩背着那个百年不变的练功包。这是一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搭配，每一个呼朋唤友准备去打球的十六岁男孩都这么穿过，但此刻穿在安德烈身上却别有一番高贵韵致。

　　安德烈看到了塔蒂雅娜，对她眨眨眼睛朝她走来。塔蒂雅娜收拾一下散落四周的针线和衣服为他腾出地方，一脸期待得抬头微笑：“早上好。”
　　“早上好，蒂蒂。”安德烈放松得笑道，把包扔到地板上开始脱风衣。“我刚才一直在给你找一件东西，自从看了早上的报纸之后。这么多年不用我都快忘记那东西放哪了——不过幸亏最后还是被我找到了，感谢上帝。”他耸耸肩轻巧地坐到她身边，睁大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她“所以…现在你还好吗？”

　　塔蒂雅娜想要笑着说“我很好”，就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却发现她做不到。安德烈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当你看进他清澈温暖的眼眸中时，便会情不自禁全身心对他敞开。没有一个人说得清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外形在芭蕾男演员中算是清瘦的他总能爆发出那样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与激情，为什么台下青涩温柔的他一旦到了舞台上就满是或痴情或邪魅或冷酷的逼人气场。

　　“一点也不好，”她苦笑着承认“我怕我会跳得一塌糊涂，被媒体称为美国芭蕾舞剧院最大的耻辱。如果我完全跳不出感觉，就像块木头一样呢？或者更糟糕一点，如果我连技术都不过关，跳到一半出现低级错误了怎么办？”
　　“嘘…”他用一根修长笔直的手指轻轻抵住她的嘴唇“蒂蒂，你太紧张了。担心你的表达能力我还可以理解，现在怎么居然开始怀疑你的技术水平了呢？你超乎常人的音感与平衡感，流畅标准的干净动作，我们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凯文才会给你这么大的重任啊。”

　　塔蒂雅娜低头犹豫，终于迟疑着小声说道：“但是…如果，凯文信任我完全就是个错误，我压根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安德烈停顿半晌:“看着我，蒂蒂。凯文执掌美国芭蕾舞剧院这么久，阅人无数，在艺术直觉上他从没出过错。你的指导老师可是戴安娜啊，她的动作干净完美，演绎出神入化，而你越来越多的动作中都带上了她那种飘逸灵动的神韵。我们一起排练这么久，我太清楚你的实力了，至少在技术上你绝不输给某些首席。如果哪一天你不相信自己了，就想想我是安德烈·沃洛索夫，而我相信你。”

　　“…真的吗？你相信我？”塔蒂雅娜屏住呼吸小声问道，那么紧张又那么敬仰得看着他，就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小女孩，仿佛她接下来的全部生命都依赖于他即将说出的话。
　　“当然相信。”安德烈一定也察觉到了这些，他眼中的神色愈加温和，声音也放得愈加温柔“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我，这就是为什么整个早上我都在找8年前第一次跳《罗密欧与朱丽叶》时团里帮我拍的排练内部资料。你和我那时的心情太像了，拿回去看看也许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塔蒂雅娜低头接过那盘碟片，然后没来由得，她感觉自己哽咽了:“谢谢你，安德烈。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善良很温和的人，从来不耍大牌，但是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愿意对一个初出茅庐的独舞演员这么好…”她没有说下去，拼命眨着眼睛想要抑制住从眼底渐渐泛上来的酸涩泪意。
　　安德烈笑着揉揉她脑袋：“好啦，非要哭给我看吗，我知道你今天没化妆不怕哭花了脸。”

　　塔蒂雅娜被安德烈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稍一侧头便看见他精致帅气的笑颜，湛蓝的满含笑意的大眼睛透过纤长的睫毛望着她。这是一个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为之融化的迷人笑容，塔蒂雅娜原本轻松的笑脸却有些僵住了。
　　安德烈，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有多自卑，仿佛永远也追不上你，但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我追逐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