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57、讲故事的人

　　2003年1月，长达三年的准备期后，《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终于开始正式排练，CBS电视台的《芭蕾帝国》摄制组也开始正式跟拍。而在第一天排练的那个下午，阿列克谢·拉特曼斯基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只做了一件事：讲故事。

　　美国芭蕾舞剧院最大的排练厅里，包括预先选好的舞校孩子们在内的上百名演员济济一堂。六七十位相关行政人员和指导老师浩浩荡荡围在四周，让纪录片摄制组的人都几乎没地方站。十几台摄像机见缝插针地安置在各个角落，看拉特曼斯基在众人目光中娓娓道来，重现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史诗般壮阔的爱恨传奇。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同名原著，故事开始于精美绝伦的埃及皇宫里，结束于阴冷潮湿的罗马监狱中。罗马执政与埃及女王令人心碎的爱情，夹杂着政敌屋大维的阴谋野心，安东尼之妻的左右为难，两国臣民的反复和冲动，世界军事格局的风云变幻，一一飘扬飞散在这间排练厅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传播，微弱，细小，却又没来由地坚韧和让人感动。
　　在场众人都知道那段往事的大体框架，可是当那场影响了世界历史进程的爱情再经由拉特曼斯基之口细腻地呈现出来时，所有人都像被催眠了一般怔怔盯着他看，仿佛在看一个全新的世界。

　　“看到没有，埃及晶莹透亮的艳阳下，鎏金溢彩的绿油油的草地边，尼罗河的粼粼波光？克莉奥佩特拉故意叫一个人钻到水里，把一条腌鱼挂在安东尼的钓钩上，然后笑话他能从河里钓出熟鱼。那时候她总是喜欢捉弄得他恼羞成怒，然后没过多久，又笑得他回嗔作喜…”

　　“戎马一生的安东尼不再穿铠甲，有时他们还会在半夜打扮成仆人跑到街上，故意在人家门外大喊大叫，气得主人跑出来追打。第二天克莉奥佩特拉又在九点之前就把安东尼灌醉上床，替他穿上她的衣冠，她自己则佩带了他那柄腓力比的宝剑。”
　　塔蒂雅娜吃吃笑，靠到安德烈肩上。

　　……
　　“克莉奥佩特拉为她的情人一掷千金，特别修建了一座宫殿给安东尼，终日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满足他任何异想天开的愿望和要求。宫殿内的瀑布和喷泉全部用香水浇筑，长夜作宴的规模之盛大、场面之奢华、布置之精妙连安东尼都见所未见。”
　　“每一次宴饮后剩下的珍馐都能养活一座小城市，在一个最疯狂的夜晚，克莉奥佩特拉把一颗当时最大的、皇室祖传的珍珠摘下来扔到醋里，端给安东尼一饮而尽。作为回应，安东尼把他不久前攻下的城池全部送给埃及，划归女王名下。”

　　“当然，半个世界的人都因此怨声载道，指责他被尼罗河畔的花蛇迷惑了心智，沉溺于温柔乡中磨灭了曾经的野心。”
　　安德烈对着塔蒂雅娜的头发吹气，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塔蒂雅娜咬着下唇笑得粉脸绯红，镜头拉近又遥远，旋转着记录下他们交错缠绕在一起的十指。

　　……
　　“安东尼妻子富尔维娅的死引起了一连串的政坛变动，震撼了整个罗马，也惊醒了安东尼那颗曾经要征服世界的心。他毅然回到罗马，人民热烈欢迎他的回归，政局迅速稳定下来，而那时克莉奥佩特拉刚刚怀上他的孩子。”
　　“放眼整个世界，罗马另一执政屋大维是唯一稍许能与安东尼抗衡的人。为了笼络他，屋大维把自己寡居的妹妹嫁给安东尼，安东尼也顺水推舟接受了这场政治联姻。”

　　“那段时间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的真实心理究竟是什么，所有人都不得而知。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在安东尼和屋大维妹妹的婚礼上，他立下遗嘱要求死后将自己的遗体运回埃及，葬在克莉奥佩特拉身边。”
　　拉特曼斯基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什么感情。

　　“几年后，当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日趋紧张时，他让妻子回到屋大维身边，自己则率军前往埃及。当然，埃及和他们的女王立刻温柔地欢迎了他，仿佛他从未离开。”
　　“再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安东尼和屋大维集结起各自的盟军，在阿克兴海上展开一场殊死对决——或者说，这本应是一场殊死对决。但是安东尼放弃了自己有极大优势的步军，为了克莉奥佩特拉的荣誉而接受了屋大维在海上的挑战；当双方鏖战，不分胜负，或者还是安东尼这边略占上风的时候，克莉奥佩特拉出于对激战场面的害怕，扬起帆调头就跑。”

　　“她刚刚拨转船头，一颗心系在女王身上的安东尼竟然就跟了过去，军队群龙无首，一哄而散。无数将士用热血和尸骨打下的江山，各路豪杰明争暗斗数十年奠定的格局，因为一个女人的胆怯和任性，在顷刻之间彻底改写。”
　　“让我们用莎士比亚诗意的话来说，‘埃及的女王，你知道你已经多么彻头彻尾地征服了我，我的剑是绝对服从我的爱情的指挥的。’”

　　“或者，让我们用他借由安东尼部下说出的惋惜之辞来总结——‘我们已经用轻轻的一吻，断送了无数的王国州郡。多年的经验，丈夫的气概，战士的荣誉，竟会这样扫地无余！’”
　　排练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拉特曼斯基踱步时，鞋子摩擦地胶发出的声音。

　　“关于克莉奥佩特拉是否真的爱过安东尼，有没有像安东尼爱她那样地爱他，历来存在争议。有人说她只是想利用罗马的实力保全埃及，最终还断送了安东尼的天下。她在狱中自杀也不是因为殉情，而是勾引屋大维失败后的走投无路之举——但是我想，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吧。”
　　“那么多的剧作家和小说家不遗余力地描绘这段往事，把他们本不圆满的爱情编织得传奇而可歌可泣，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满足了每个人心底的梦，而人生需要有梦。”

　　拉特曼斯基背靠把杆站定，目光扫视过每个人的脸庞：“我们是什么人？舞蹈演员，编舞，指挥，伴奏师？不是的。当每一场演出的大幕拉开，当每一个故事的序曲奏响，我们都要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营造出一场梦，给每个观众以沉醉和慰藉。”
　　“我们是造梦的人，我们需要在舞蹈中表达精妙的情绪，需要体会生活中微小事物的变化和贮藏其中的无限可能。我们需要找到并发现生活中所有的美，把它放大并发光，在人们心中永远铭刻下来。”

　　“忘记历史上的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吧，全部忘记！你们需要记住的是莎士比亚笔下那对风华绝代的神仙眷侣，是无数艺术创作中感动了无数代人的埃及艳后和无冕之王。”
　　“让我们用这部舞剧来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全新的、独属于我们的维度和坐标。这个世界拥有那段史实的框架，但是剥离了全部尔虞我诈的琐碎，只有无限的时空和磅礴的自由。”
　　“让我们用六个月来编织一场梦，并且用这场梦来沉醉全世界。”

　　.

　　“可是我想，排练《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这几个月，更会是一场硬仗。”拉特曼斯基话锋一转，第一次回到现实。方才蛊惑人心的魔力被打断了，大家好像都从恍惚中惊醒，揉着眼睛或是交叉一下双腿，抬头看他。
　　“美国芭蕾舞剧院为这部舞剧投入了五百多万美元，这在整个芭蕾历史上都差不多是史无前例的大制作。这么狠心下血本，就是因为我们希望将每个细节都复原出古埃及古罗马帝国的辉煌和荣耀。但帝国最大的荣耀，不在于布景服装可以多么豪华，而在于你们。”

　　“是的，我面前坐着的这一百多位芭蕾舞演员，你们才是ABT最大的财富，远胜于舞团背后动辄多少亿资产的赞助商们。”
　　“我们可以把每一件衣服都按照古埃及风格装饰起来，我们可以用真正的珠宝作为头饰颈饰，我们可以在舞台上复原出克莉奥佩特拉的宫殿或花园一角。但是，如果你们不全力以赴的话，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再现出那个时代的帝国旧梦。”

　　“每一个人，不论你们是群舞还是学徒，或者刚进舞校的孩子们，都是这部舞剧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也许你们会在觥筹交错的皇家宴会上扮演侍从，在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钓鱼的河边奏乐助兴，在阿克兴海上短兵相接。而不论外表看上去多么不起眼的角色，这次排练都将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挑战。”
　　“我希望，你们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和微笑，都能完美契合着奴隶、侍从、将士或贵族们的身份。我希望，你们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能映射出埃及或罗马数千年历史的神韵。”

　　“至于，主演们——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了，这部舞剧是为我们的安德烈·沃洛索夫而特别创作，是我对他，对莎士比亚的献礼和致敬。除此之外我还会再挑出两组主演，被选中的人可要当心了，这不止是荣誉，更是我代表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对你们下的战书。”

　　排练厅里间或响起笑声，拉特曼斯基也跟着笑了：“不要掉以轻心，亲爱的们。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的影响力可是辐射控制了整个世界。如果我不在舞剧中编入一些开创性的、独一无二的动作，如果你不能举重若轻地跳好这些超高难度的动作，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能满意吗？小心他们半夜跑出来到你家站床头，怪你把他们演得如此平庸。”

　　“突破极限的过程一定是艰苦的，但是至少，我与你们同在。所以，六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倾尽全力去拼一次，好不好。”拉特曼斯基有魔力的声音直击魂魄“让我们一起摔跤，一起流血，一起在汗水和眼泪中重新定义芭蕾的深度与广度。为了凯文在拉赞助时熬得通红的双眼，为了我在编舞时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坚持，为了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那场不顾一切的疯狂爱情——让我们一起拼命一起奋斗，献给世人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完美首演，留下一部风采足以传世的经典舞剧，好不好？”

　　片刻沉默，雷鸣般的掌声随即席卷整个排练厅。大家尖叫着站起来鼓掌，高声嘶吼着他们愿意，CBS摄制组的人都被这种氛围感染到群情激昂，热血奔涌。凯文眼含热泪走过来重重拥抱住拉特曼斯基，用力捶着他的后背，这是塔蒂雅娜第一次看到他激动至此。
　　透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塔蒂雅娜从口型看出凯文在说：谢谢。你就是一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