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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殇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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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美国芭蕾舞剧院第六十三届春季演出季照常在林肯艺术中心的大都会歌剧院拉开帷幕。凯瑟琳的伤势最后被确诊为膝盖韧带撕裂,虽说康复得很顺利,目前正常行走也没有太大问题,但还是至少三个月不能登台跳舞。而这个演出季里他们的英国裔首席阿莉森也即将退役,谢幕演出《雷蒙达》就定在两个星期之后,与安德烈搭档。
云淡风轻的周六午后,塔蒂雅娜一手抱着自己的舞裙一手推开第三排练厅的门,安德烈、阿莉森和相关人员正在这里为《雷蒙达》排练。听到有人进来,凯文看着手中的人员安排表头也不抬地问:“衣服改得怎样了?”
“衣服?”塔蒂雅娜迷惑。
“是你啊。”凯文转头才发现是她,微笑着探身过来和她抱抱“阿莉森好久没跳《雷蒙达》,这几年身材又有些发福,穿不进当年的舞裙了。服装部给她重新做了一套,刚才我让嘉莉去问问进度。”
“哦。”塔蒂雅娜点头。
“来这儿干什么,监视你老公?”凯文靠到身后的把杆上促狭而猥琐地微笑“他可乖了呢,搅乱了一屋子女人的荷尔蒙分泌然后自己没事人一个。”
“这必须的啊!我对他有信心――两方面都有。”塔蒂雅娜笑着拍了一下凯文的手臂“我只是来拿口红的啦,《堂吉诃德》专用口红早上被我放到他口袋里了。”
塔蒂雅娜要和艾伦搭档主演2点即将开始的下午场《堂吉诃德》,去化妆间的路上才发现那支口红不在化妆包里。
“…等等,什么?!”凯文瞬间兴奋了“快点坦白,昨天晚上你们到底用那支口红涂哪里了,怎么会出现在他衣服里!”
“哦,闭嘴吧你!”塔蒂雅娜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迅速转移话题“我要去化妆了,不然耽误演出算你这个总监的错。”
凯文大笑着放人了,塔蒂雅娜走过去拿安德烈搭在把杆上的大衣。正在排练的安德烈察觉到她的身影,对她眨眨眼睛微微一笑,然后赶紧转脸专心看着指导老师。
拿到口红,把衣服放回原位,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合作扶腰转的安德烈和阿莉森,塔蒂雅娜就和凯文道别准备离开了。就在她的手接触到门把手的那一刻,阿莉森骤然响起的尖叫几乎刺破她的耳膜,然后就是一个人重重摔到地上的声音,和两个人痛苦的吸气声。
塔蒂雅娜大惊失色地转身,摔倒在地的那个人是阿莉森,但是疼得直不起腰的那个人是安德烈。
“…………安德烈!”两秒钟的死寂之后,整个房间炸开了锅。好几个人飞跑着去通知驻团医生,塔蒂雅娜冲到安德烈身边抱住他,急得快哭了:“亲爱的!你怎么样?”
安德烈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在她怀里颤抖不停,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塔蒂雅娜的手无意间碰到安德烈小腹,他抑制不住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塔蒂雅娜瞬间变成了悬空抱着他。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塔蒂雅娜几近失控地尖叫道,每多看安德烈一眼都像一把刀划在她心上,划碎了她的全部理智。
“我,是我撞的——我的手肘——刚才练双人舞的时候……”阿莉森颤声说道,脸色煞白。这是雷蒙达与未婚夫梦中相会时的动作,为了表示二人久别重逢后强烈的兴奋和幸福,阿莉森应该张开双臂奔向安德烈,距离几步之遥的时候跳起,身体与地面平行直接扑进他怀里。结果阿莉森没掌握好跳起时的角度和距离,重重撞在安德烈腹部——然后就出现了现在的局面。
塔蒂雅娜的胸膛愤怒地起伏着,没再说什么。跳舞时人身上的每个线条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这种时候发生碰撞,任何极端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都是专业演员,塔蒂雅娜明白这种意外不是任何人的错,但这不等于她的内心不会狂叫着想要把阿莉森撕成碎片。
安德烈艰难地拉住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突然抑制不住地把脸转到一旁剧烈干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可是每动一下都让他更加痛不欲生。一屋子的人都被这种从没见过的反应吓坏了,阿莉森哭着扑到他身边不停说着对不起,指导老师每一根皱纹上都刻满了心疼,凯文的眼神里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恐惧,而塔蒂雅娜只是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
皮埃尔终于赶来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挤到安德烈身边想要让他平躺在地。塔蒂雅娜松开安德烈给皮埃尔让位,安德烈却突然闷哼一声抓紧她不放,痛苦地喘着粗气,眼神都有点溃散了。
“我想…你还是不要动了吧。”皮埃尔对塔蒂雅娜说道,脸色很难看“情况比我想的严重,他现在不能让腹腔受一丁点的力。”
塔蒂雅娜坐回原地让安德烈把头枕到她腿上,心里倏然一沉。皮埃尔竟然说,情况比他想的还严重…
皮埃尔简单检查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一屋子的人都神经高度紧张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等到他终于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塔蒂雅娜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应该是肠穿孔引发的急性腹膜炎,也许还有其他并发症,必须马上送医院。”皮埃尔脸上隐隐透出怒意,凯文示意嘉莉赶紧去叫救护车“本来为儿童基金会工作时就得过很严重的痢疾,肠道比一般人脆弱,今天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这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从安德烈17岁进入ABT起皮埃尔就是他的固定医生,这些年看着他他一步步走来,和他的感情已经近乎父子。此刻他的脑子里嗡嗡一片,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或者说他在生所有人的气。
塔蒂雅娜已经心疼到失去意识了,偏偏就在此刻ABT的一个工作人员推开门,不安地清清嗓子:“额…塔蒂雅娜?”
没人理他,他试探着走近几步,提高音量:“塔蒂雅娜?塔蒂雅娜!”
站在外围的几个人扭头看他一眼,塔蒂雅娜还是浑然未觉。年轻男孩终于无奈了,用最大的音量喊道:“沃洛索娃夫人!”
大家都被这一嗓子惊到了,不满地齐刷刷看向他,男孩越发局促不安:“塔蒂雅娜…很抱歉这时候打扰你们,但是《堂吉诃德》快开演了,就剩你一个人还没准备好。”
“哦,该死!”刚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早就把演出彻底抛到脑后。
安德烈挣扎着抬手碰碰塔蒂雅娜的脸颊,虽然每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都在因剧痛而痉挛颤抖,用眼神示意她快点走吧。
“但是我怎么可能放心啊!”塔蒂雅娜哭着喊道,把安德烈汗湿而冰冷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安德烈想要安慰她,可是腹部持续性的强烈绞痛让他什么都做不出。其实塔蒂雅娜自己心里也清楚,安德烈受伤严格意义上来说与她完全无关,她没有任何理由临时换演员或者取消演出。只要她本人还能行动,还有意识,她就有责任把演出完美地继续下去。
“我这就过去。”塔蒂雅娜强忍着哽咽回头说道“告诉指挥可能要晚点开始,我还没化妆。”
安德烈努力对她挤出一丝笑容,被疼痛折磨的精致脸庞依然透出无法掩饰的英俊,那是一种令人心碎八瓣的美。塔蒂雅娜闭上眼睛亲吻他的嘴唇,眼泪从紧锁的睫毛间一滴一滴落到他雕塑般冰冷苍白的面颊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
她不敢回头看,因为太清楚自己只要一稍回头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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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舞剧《堂吉诃德》的主角不是堂吉诃德和桑丘,而是西班牙小镇上的一对青年男女。不同于芭蕾舞剧中惯用的神话题材和宫廷题材,这个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的舞剧热烈奔放又诙谐讨喜,基本上不论是演的人还是看的人都能从头欢乐到尾,一直是塔蒂雅娜最喜欢的剧目之一。
一幕一开场就是堂吉诃德和桑丘的一段滑稽戏,几乎没有任何舞蹈难度,全凭演员的哑剧功力惹得全场捧腹大笑。观众们的爆笑喝彩声一阵阵传进后台,而此刻后台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到几乎固态了。
“你知道安德烈现在的情况吗?”
凯蒂问查尔斯,查尔斯问海伦娜,海伦娜问亚伯特,亚伯特问秋,秋问赫尔曼,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最确切的即时消息。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就会扫到塔蒂雅娜身上,她正一个人蜷缩在道具架旁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大家都不敢过去问她,这种时候给她留出私人空间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帮助吧。
“坦妮亚。”艾伦柔声叫道,塔蒂雅娜抬起头来,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泪水。
“上帝啊…”艾伦叹息,一把将她搂到胸前不忍再看“别这样,我相信他会没事的。”
塔蒂雅娜还是沉默不语,艾伦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安静得像个没有生机的洋娃娃。静默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艾伦心疼地放开她帮她擦眼泪,塔蒂雅娜突然开口。
“我害怕。”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破碎,在欢乐激昂的乐声背景下他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我们都听说过、亲见过那么多的舞台意外,大跳时碰撞一下就可能导致残疾,压腿时用力不当就可能落下病根,甚至演出时假装咳嗽都有人咳破喉管致死。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不知道…安德烈…”
她的眼泪一点点晕开她精致的妆容,也一点点氤湿他的心。
“别想了。”艾伦无力地打断她,虽然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有多苍白没用“你一定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爱他,从十岁那年开始,胜过我的一切。”塔蒂雅娜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可是现在,他在医院里动手术,我却在这里跳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舞剧。”
“坦尼娅……”
他没能说完,因为音乐提示塔蒂雅娜该上场了。他目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水,再一个恍神已经换上了最明媚鲜亮的笑容。瑰丽红裙上细细密密的金线刺绣诠释出一种美到极致的灿烂与华丽,她在台上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舞技,卖弄着风情,那么纤细那么瘦弱的身子,看上去却被压上了整个世界的重担。
艾伦永远不会承认,那一刻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