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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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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着性子演出完谢幕完,塔蒂雅娜连妆都没卸就从一个隐秘侧门里迅速溜走了。这种时候她实在没心情走惯常的演员出口,给等在那里的观众们签名合影。医院外不出所料地聚集了大批慕名赶来的媒体,病房周围倒是异常清净,闲杂人等都被主治医师赶走了。
正是日落时分,玫瑰色的晚霞淡淡铺洒在天际,就像是《堂吉诃德》里的红裙子,就像是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安德烈还在术后昏迷中没有醒来,凯瑟琳和凯文深陷在沙发里若有所思,斯维特兰娜和德米特里靠在一起小声说话,阿莉森双手抱胸站在床边。看到塔蒂雅娜进来,他们同时转头看向她,目光流转间的那种同情和悲悯几乎让她无力承受。
“医生说安德烈现在的状况还不错”凯瑟琳站起来小声说道,房间里这么安静,几乎都听得到她的高跟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能不能彻底恢复健康,要用多长时间,这些暂时都还不好说。总之就是…要静养,要休息,而且一定不能太累。”
六个人互相躲避着彼此的目光,谁都知道对安德烈来说最缺乏的就是休息时间,最推脱不掉的就是那么多日程,最难以做到的就是让自己不太劳累。塔蒂雅娜对着地板苦笑一下:“我知道了,谢谢你。”
“那我们先走了,晚上还有演出。”凯文轻声说道,俯身亲吻她的双颊“别太担心了,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塔蒂雅娜胡乱点点头,害怕他发现自己眼角的泪光。
凯文、阿莉森和凯瑟琳都走了,斯维特兰娜和德米特里也过去拿大衣,塔蒂雅娜有些无力地笑笑:“急着走干什么?你们晚上又没演出。”
“我知道…但是我想,你更愿意和他单独相处吧。”斯维特兰娜一边后退着走一边说道,声音里满满的全是理解。
两个人关门离开,塔蒂雅娜这一天里第一次有机会不被打扰地细细打量自己病中的丈夫。安德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金棕色的发丝软软地搭在额头,细密的长睫毛覆盖着大理石般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他的气质本来就是清淡的脱俗的,聚光灯下他这份不食人间烟火足以让所有人都一眼记住他。可是此刻,褪去了平日聚焦追逐着他的那些目光和灯光,他简直清瘦到让人心碎。
塔蒂雅娜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握住他冰凉的手放到嘴边亲吻着:“我来了,亲爱的。”
一滴大大的眼泪颤抖着凝结在塔蒂雅娜的睫毛上,顺着安德烈的手臂滚落下去,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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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月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炎热,美国芭蕾舞剧院的春季演出季也进入白热化,差不多每天都是两场演出。塔蒂雅娜这些人从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频繁的排练演出让他们都无暇去想生活中的那些烦心事,比如玛丽娅的抑郁症,比如凯瑟琳悲剧的感情生活,比如安德烈的伤病。
晚上十点半,《海盗》的演出已经临近尾声。凯文看一眼舞台确保道具船运行正常,然后转身问塔蒂雅娜:“安德烈还好吗?昨天出院之后。”
“还行吧,注意休息就好。我感觉医生都没嘱咐我别的,就是一个劲跟我们说千万不能太累不能太累。”
周围几个人都笑了,塔蒂雅娜的指导老师戴安娜转转眼珠:“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演出季啊,那么多演员都伤病缠身。”
“谁说不是呢!”凯文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玛丽娅抑郁了,凯瑟琳和安德烈伤了,阿莉森退了,约翰和斯科特状态不佳小病不断。差不多有一半首席都是不能用的,这还没算独舞群舞!本来演员名单就很难排,现在还要不停找人弥补那些临时受伤的人的空缺,如果接下去再有谁伤了病了我都想请人帮我算一卦了。”
塔蒂雅娜失笑:“这主意不错。明天我就生病请假,你快点算算怎么扭转今年的霉运,我也正好在家里多陪陪安德烈。”
凯文作势举剑自刎,塔蒂雅娜大笑着接住他倒下的“遗体”之后就走到侧幕边等候上场了。但其实说笑归说笑,她也很清楚舞团最近在人员调动上有多艰难,很多次她路过凯文办公室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对着电脑眉头紧锁,要么就是和CEO以及董事会成员在会议室不停地开会。而她唯一能为凯文做的只有在自己主演的场次里表现得更好一点,再好一点,带动整个演出阵容都发挥到最佳。把情感表达得更淋漓尽致,把技术锤炼得更干净剔透,让别人看看美国芭蕾舞剧院再怎样人事艰难也依然不失大团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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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家里,塔蒂雅娜睡得正香时是被一阵剧烈呕吐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后瞬间吓得睁大眼睛,跳下床几步冲到内嵌卫生间拍着门:“安德烈?安德烈!!”
里面的动静停顿几秒,冲水声和漱口声,安德烈打开门,捂着下腹对她虚弱地笑笑。不再有舞台上凌厉强势的气场,也不像电视里那样英俊完美到不真实,此刻他展现出来的只是最柔软脆弱的那一面,让她心醉心酸又心疼。
“安德烈…”塔蒂雅娜眼眶酸涩,环抱住他清瘦的腰身把脸埋进他胸前“到底怎么回事啊,反应怎么还是这么厉害。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下周就复诊了,还特地去跑一趟干什么。”安德烈用手指梳理着塔蒂雅娜柔软的长发,低头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但是你今天都吐多少次了啊,这太反常了!”塔蒂雅娜加大了抱着他的力度“明天我们就去,我和凯文请个假。”
安德烈皱皱眉:“我讨厌狗仔,这几天他们总是堵在楼下阴魂不散,一出去又要和他们见面了。”
“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突然害怕起他们了?早晚都要面对的,还不如明天就去。”
“可是,能不能…不要明天。”安德烈迟疑着说道“换个日子行吗。”
“明天怎么了?你有事?”塔蒂雅娜迷惑。
“没有…不,我是说…”安德烈越来越慌乱,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
“明天你究竟有什么事?”
安德烈苦恼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塔蒂雅娜耐心地等着,他不说她也不问,但她不准备就此放过这个话题。
“好吧,我…我坦白。”安德烈终于挫败地举起双手,拉着塔蒂雅娜走到床边坐下来“我本来准备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但是…我承认这是一个非常鲁莽的决定,我很抱歉…”
“到底是怎么了?”塔蒂雅娜越发疑惑。
安德烈深吸一口气:“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人明天会过来帮我录一个短视频,呼吁世界关注印度失学儿童。”
他的语速飞快,似乎快点说完就能减轻这句话带来的影响。
塔蒂雅娜眯起眼睛:“我记得,半个月之前我让你取消过这个日程吧?因为很明显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做这些。”
“…是的。”
“但是你没有取消?”
“我试过,可是很困难…”安德烈艰难地解释。
“这个短视频是基金会印度行的预热视频,既然你出镜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八月你也会和他们一起去印度?”塔蒂雅娜一字一句慢慢问道。
“…没错。”
“在你现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在你一天吐十次,站久了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去印度最穷困的地方奔波一个月?即使那里的空气中充满细菌和有害微生物,找不到任何干净的水和食物?”
安德烈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挣扎,都快哭了。
“安德烈·沃洛索夫,你够了!”塔蒂雅娜突然愤怒爆发“如果你不想活了,不想要你的身体了,能不能先想想我会是什么感受!你有没有想过,看着你这样满不在乎地糟蹋透支自己的健康,我是什么心情!”
“对不起…”安德烈心疼不已“我只是,想为那些孩子做点什么,尽我所能。离八月还有很久,也许到那时我就好了。”
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但是塔蒂雅娜躲开了。
“那你又为什么隐瞒我这么久呢?”她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而落“你让我以为这个夏歇期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过了,你让我以为这个八月终于可以独自拥有你了,可是你竟然该死的还是有那么多事!你甚至都没和我说一声!”
“对不起…”安德烈也站了起来,泪水慢慢凝结在清澈晶莹的眼眸间“就是因为害怕你会生气才一直没敢说,我本来打算等病好了再告诉你,也好让你容易接受一点。是我想错了…亲爱的,对不起…”
他朝她走近一步,塔蒂雅娜抽泣着再次退开。一行清泪缓缓滑过他英俊苍白的脸庞,想说什么却终是缄口不言。
“对不起。”半晌静默,安德烈最后说出口的还是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又可以说什么。这种情况下,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伤害。
他水汽馥氤的眼睛里盛满了浓郁的悲伤和无力,就像是最凝厚粘稠的蜂蜜扑头盖脸朝她浇来,把她淹没,让她在一种芬芳的痛苦中呼吸困难。
一部分的她想起了他虚弱的病体,他的束缚和责任,他的身不由己。她应该理解他,也确实理解他。可是另一部分的她又任性地想要哭闹赌气,让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让他不管其余的一切和她厮守在一起。
这两种激烈矛盾的情感在她心里打着架,刺痛了她的周身上下,揉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别看我…”她痛苦地摇着头,眼泪一滴滴落个不停“对不起,我需要一点时间。”
她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