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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东京丘比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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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就在新版《天鹅湖》的准备工作进入尾声的时候,美国芭蕾舞剧院全团飞赴日本东京进行《睡美人》和《珠宝》巡演。一个是华美恢弘的古典大戏,一个是现代芭蕾的惊世之作,差不多代表了芭蕾两种流派的巅峰状态。两个剧目的演出之间有一天空歇,工作人员们趁此机会更换布景,演员们就三三两两结伴去东京周边游玩。
东京,下吕温泉乡。这个群山怀抱之中的著名温泉胜地果然名不虚传,精巧别致的山石之间有温热的泉水潺潺涌出,在有些寒冷的早春时节里蒸腾出仙境般缭绕的水雾。暮色微微四合,藏匿在草丛间的地灯穿透出绚烂多姿的华美光芒,映射在迷离的树影间,温润的泉水上,愈发把这一切衬托得如在梦中。
穿着和服的服务员们踩着纤纤碎步送来清酒,大卫着迷般凝视着她们楚楚动人的柔弱身姿,正在和他说话的玛丽娅大笑着给了他一拳。塔蒂雅娜拨弄一下披散在胸前的深红长发,凑近斯维特兰娜:“艾伦身边那姑娘叫什么?我总是记不住。”
“川口百合子。”斯维特兰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赌他们后天就分手,你信吗。”
这次巡回演出期间,艾伦为他本就庞大的床伴名单里又添加了好几个备选项,甚至包括东京文化会馆里的几个工作人员。塔蒂雅娜微微后仰靠在温热光滑的石头上,笑着推她:“这不是一定的嘛,谁和你赌!”
“他们这也能叫分手吗?分床还差不多。”德米特里插嘴道,对于艾伦吸血鬼般的发情行径大家早就波澜不惊。
周围几个人都笑了,就在这当口安德烈从不远处另一个温泉池里走过来,德米特里立刻两眼放光地一步跃出水面,几大步奔过去:“亲爱的我终于找到你了!”
斯维特兰娜的脸色很难看:“你不觉得季玛这样子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吗?”
塔蒂雅娜的脸色同样很难看:“国会应该立法禁止安德烈穿泳装,杀伤力太大。”
塔蒂雅娜和安德烈都没再提过展览厅外的那场拥抱,但他们的关系从那之后便渐渐升温,新版《天鹅湖》的排练间隙还会经常在一起闲聊。可是再怎么升温也不可能热乎到真正好朋友的程度,她对他无法自拔的单方面迷恋摆在那里,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尴尬。
关系太密切了,塔蒂雅娜怕安德烈恶心不自在,安德烈怕给塔蒂雅娜带来没有结果的希望。关系太疏远了,两个人又都怕太伤害对方的心。于是只能保持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状态,每一天如履薄冰地排练,演出,在戏里两情缱绻,在戏外相敬如冰。
此刻安德烈和德米特里正因为不知道什么事笑成一团,塔蒂雅娜看着安德烈清亮阳光的笑容,雕塑般的身形在晚霞和彩灯的照耀下愈发勾魂摄魄,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昨天晚上演出之后安德烈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塔蒂雅娜还担心他又在经受那段秘密的折磨。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他的心情很好,正在享受着本该无忧无虑的时光,而这已经足够让她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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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安德烈蜷缩在被子里看电视时突然响起门铃声,捧着冰袋和止痛药笑吟吟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凯瑟琳。
“凯茜?你怎么来了。”安德烈奇道,把她让进来。
“我是来送药的啊,昨天晚上演出时你的腰伤又复发了吧。”
“我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呢,竟然被你发现了。”安德烈一边重新扑到床上一边说道“不是什么大事,疼几天就好了。”
凯瑟琳转转眼珠:“哪里是我啊,塔蒂雅娜发现的。那姑娘快要把你身上每个细胞都弄清楚了。”
安德烈愣了一下:“…塔蒂雅娜?她怎么没自己来?”
“还不是怕你尴尬嘛,如果是她来你肯定又要极尽礼貌地把她请回去了吧。”
安德烈只是沉默着接过冰袋敷到腰上,细密的长睫毛低垂下来看不出他的眼神。凯瑟琳叹口气坐下来帮他上药,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瘦削腰背上的处处淤青,心下不由一酸。
安德烈的身段本就清瘦单薄,再加上精致秀气的五官和浪漫飘逸的舞蹈风格,常有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美少年。但实际上,少小离家出门训练,独自面对聚光灯下的压力与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再康复,他的内心早就铸就起了非常人所能及的坚韧与强大。这样的反差为他吸引来不计其数的粉丝,可是在他们这些熟人看来,唯有担忧,唯有心疼。
其实这个圈子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活得比谁更容易呢。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苦,却也只能让它一点点发酵在心里,对外人展现出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两个人趴在床上一边吃章鱼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他们都没有系统学过日语,但这些年来频繁的客座和巡演好歹让他们足以听懂一些最常见的单词。因此当他们从男女主角一长串不知所云的叽里咕噜中捕捉到那句“我爱你”时,都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又是爱情。电视剧里永远在播爱情,好像大家都懂什么是爱一样。”凯瑟琳皱皱鼻子。
安德烈含笑看了她一眼:“今天怎么这么愤世嫉俗,还是说斯科特也被你玩腻了。”
斯科特是凯瑟琳的现任炮灰男友,她换男朋友的速度和艾伦换床伴的速度差不多了,都是在和火箭比拼。凯瑟琳翻身平躺到床上,抱着枕头对他笑得千娇百媚:“还说我呢,你自己就明白什么是爱情吗?那我问你,为什么不接受塔蒂雅娜?”
安德烈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就像是受惊的蝴蝶。凯瑟琳叹口气,严肃起来:“安德烈,我是认真的。塔蒂雅娜哪里不够好?又漂亮,又聪明,又温柔懂事,而且还那么爱你。”
“不是她不够好,只是…算了,我说不清楚,你也不会懂。”安德烈苦笑。
“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弄不懂的?连宇宙的秘密都能被研究出来,人心里这点感情又算什么。”
如果很多年后,凯瑟琳再听到自己当初的这番话,不知又会做何感想。苦笑?叹息?所谓一语成谶,大概也不过如是吧。
但在当时她不会想到这些,只是近乎莽撞地下定决心:“你知道吗,我已经把你担心的那些事都告诉塔蒂雅娜了,而她压根就不在乎。”
安德烈倏然睁大眼睛,清秀白皙的脸上血色全无:“你告诉她什么了?!”
“在你身上所有我知道的、看到的异常。”凯瑟琳放软了声音“我能看得出你一直在抗拒她,推开她,因为你觉得自己其实配不上她。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当初的经历有多罪恶或悲痛,但是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绝对不会在乎这些。你相不相信,即使明天你说自己要去地狱,塔蒂雅娜也一定会毫不犹豫陪你一起跳下去。”
“我相信,但是她不值得为我这样。”安德烈清澈完美的双眼里满是绝望“凯茜,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那段日子…天啊,那段日子让我觉得自己都不是一个男人,甚至不是一个人。”
“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这么看待你!”凯瑟琳提高音量,心疼不已“我永远不会质疑你,塔蒂雅娜更不会。有种感情就是不问缘由,不问出处,不问理智。你一直在对别人付出这样的感情,为什么就不相信有朝一日会有人无条件地信任你和爱你呢?”
“再说了,如果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凯瑟琳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安德烈的头发“也许你们第二天就吵架分手,也许你们一辈子都相濡以沫,未来会怎样我们谁都不知道,但如果不去尝试的话就只能停在原地。给彼此一个机会吧,别再这样相互折磨了。”
安德烈颤抖着一言不发,凯瑟琳不知道她有没有说服他,也不想知道。她能说的能做的都已尽于此,有些事情,真的只能靠自己去想通和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