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15、深海奇缘

　　2000年2月12日，塔蒂雅娜的21岁生日当天，她在一场《舞姬》演出之后被凯文当众晋升为首席。美国芭蕾舞剧院是世界顶级舞团，首席是舞者最高职位，但塔蒂雅娜却觉得，她的芭蕾之路才刚刚开始。

　　二月份的几乎每一天，除了排练各自正在表演的舞剧之外，塔蒂雅娜与安德烈都是和凯文一起在排练厅中度过的。在芭蕾界一个新舞剧的首演者通常被称为“创造者”，因为是他们使原本只存活于人们想象中的人物来到了现实，赋予了他们血肉生命与情感。
　　整个芭蕾界的目光都在盯着ABT，看凯文这个新版《天鹅湖》的编排如何，看塔蒂雅娜这个新晋首席的能力如何，看美国芭蕾舞剧院能否在他们不熟悉的华盛顿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的舞台上针对这个全新的剧目跳出世界顶级的风采。

　　凯文敏锐的眼光早就发现塔蒂雅娜和安德烈之间存在某种问题了，说不出是哪一种，但一定和年轻人的情感纠葛有关。不合常理的极度礼貌、客气与避让，凯文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只能衷心希望他们不要把这种私人情感带进演出中。

　　所幸安德烈和塔蒂雅娜在舞蹈上依然很有默契，几个指导老师暗地里都惊叹两个几乎不说话的人之间怎么会有这种心灵感应。塔蒂雅娜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跳起以帮助安德烈托举，什么时候用力以配合安德烈扶腰转，她把手往后伸时从不回头，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握住安德烈等在那里的手。私下里安德烈对她还是那样生疏而平淡，避免所有可以避免的眼神接触，《天鹅湖》选角那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但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接触毕竟在渐渐增多。

　　“明天你有什么计划？”周六的夕阳透过落地玻璃斜斜得撒进排练室，为房间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柔软的玫瑰金。塔蒂雅娜一边整理舞鞋一边随口对安德烈说道，一天的排练刚刚结束，他们两个都累了。
　　“哦，内凡尼尔的摄影展明天开幕，我要过去捧捧场。”安德烈站起来穿上外衣。

　　塔蒂雅娜从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消息，内凡尼尔是个才华横溢的美籍犹太裔摄影师，以拍摄海洋而闻名天下。“你朋友？”
　　安德烈点点头：“是啊，内特和我在一次慈善舞会之后的筹款晚宴上认识，我很喜欢他。说到这个…明天你有空吗？正好我缺一个伴。”

　　塔蒂雅娜睁大眼睛：“这算是一次约会吗？”
　　背光勾勒出他单薄寂寞的剪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额，当然不是。”
　　塔蒂雅娜还是笑得阳光灿烂：“我一定会去，只要是你邀请的。”
　　安德烈叹一口气，避而不答：“明天见，蒂蒂。”

　　.

　　为了配合这次摄影展的海洋主题，整个展厅都是蓝色调的，淡蓝的灯光，浅蓝的天花板，深蓝色带海浪状波纹的壁纸与地毯。塔蒂雅娜站在这个蓝莹莹展厅的门口，紧张得吞咽一口口水，怀疑自己这么冲动前来是不是做错了。
　　“嘿，塔蒂雅娜！你来了。”安德烈微笑着从里面迎出来，依次吻过塔蒂雅娜凑上的双颊“内特等着见你呢，还有雨果也是，我来帮你们介绍。”

　　当着这么多外人和媒体，两人还是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对共事几年的主演之间应有的好朋友形象。仗着有媒体在场安德烈不敢对自己太冰冷，塔蒂雅娜壮着胆子踮脚抱抱他，然后笑得一脸小人得志：“雨果？他是谁？”
　　安德烈转转眼珠：“我忘了你不知道，雨果是内特的情人，或者你也可以把他称为内特老公。”

　　塔蒂雅娜瞪大眼睛：“你说，内特喜欢男人？！”
　　“对啊”安德烈不明所以“你歧视同性恋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塔蒂雅娜急忙否认“只是，我看到过一张内特亲你嘴唇的照片…”

　　安德烈皱起眉头：“多久之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那次派对上大家都玩得很疯，内特和我只是在接受某个游戏的惩罚罢了。”
　　塔蒂雅娜放下心来，给了安德烈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安德烈突然问道：“那么你应该也知道那段时间我深陷同性恋传闻，怎么到今天才来问我？”

　　塔蒂雅娜赶紧表忠心：“芭蕾舞演员总会被人说成同性恋，我怎么会相信他们对你的诽谤呢～”
　　安德烈笑着白了她一眼：“今天你就相信了？行了，进去吧，内特该等急了。”

　　塔蒂雅娜心满意足地挽住安德烈的手臂走进展厅，小心翼翼得控制余光以免看到任何一副作品。穿了一身淡紫色西装的内特秀气可爱，和英俊挺拔的雨果并肩站在一起颇为惹眼。两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她，把她介绍给他们的朋友们，也就是商界政界的各种巨头，还叫来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为四人合影。

　　后来内特和雨果有事去忙了，安德烈便带着她在展厅里四处转悠，塔蒂雅娜努力不去看墙上的作品――这很困难，因为那些相框都镶在人眼最易于见到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安德烈和塔蒂雅娜已经走到最大的一幅照片前了。那是内凡尼尔最骄傲的一幅，也是奠定了他世界级摄影师地位的一幅，被放大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照片的最上面是蓝天白云，海面上泛起的雪白泡沫和一小块露出海平面的晶莹冰山。接下去就是深不可测的海水，被隐藏在水下的硕大冰山和海里越来越黑暗的世界。安德烈的视线正好与海面齐平，照片巧妙得给人一种置身水下的错觉，仿佛整个幽深神秘的海洋都在邀请他去探索。

　　“内特简直就是天才。”安德烈感叹道，不论看到过这幅作品多少次，他都震撼如初“你认为呢，塔蒂雅娜？塔蒂雅娜！”
　　安德烈回头一看，不由惊叫出声。塔蒂雅娜紧盯着这幅照片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本就白皙的脸上血色全无，有那么可怕的一刹那，安德烈甚至怀疑塔蒂雅娜的魂魄去了另一个世界。

　　塔蒂雅娜在安德烈的猛烈摇晃下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们周围的一切海洋照片与蓝色装饰，似乎海水正在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刚才她努力抑制的所有恐惧全都在这幅照片的刺激下变本加厉地复活了，她扑过去把脸紧紧埋进安德烈怀里，失控得尖叫：“我不想看了，安德烈，我真的不想再看了！”

　　安德烈慌乱地拍着塔蒂雅娜的后背，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塔蒂雅娜，你是不是有深海恐惧症？”
　　塔蒂雅娜颤抖着趴在他肩上点头，安德烈叹口气，抱起塔蒂雅娜大步走到展厅外的平台上才把她放下来。塔蒂雅娜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窗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给了她踏实的安全感，刚才感受到的安德烈的体温与力量让她心潮澎湃：“谢谢你。”

　　安德烈看着窗外沉声问道：“知道自己怕海为什么还要来？”
　　塔蒂雅娜沮丧地眨眨眼睛，她和安德烈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温馨过了，可是现在他似乎生气了。塔蒂雅娜有些想哭：“对不起，是我让你丢脸了。下次我一定不会…”

　　安德烈恼火地打断她，依然不肯看她：“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偏要让自己接触明知道会害怕的东西？”
　　塔蒂雅娜尴尬低头：“我以为我可以控制。而且，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单独出去了…”
　　安德烈叹口气，最近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傻姑娘。”
　　一阵难堪的沉默，塔蒂雅娜的头越埋越低，安德烈缓和语气问道：“为什么？会害怕海。”

　　塔蒂雅娜抬头看了安德烈一眼，他的目光是从未改变过的清澈与真诚，让她想起初遇那天他的眼神，仿佛他的整个灵魂都已对她敞开。塔蒂雅娜吸吸鼻子，缓缓说道：“我妈妈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乘船去欧洲，再也没能回来。北大西洋的海水冰冷刺骨，那是我妈妈的长眠之地，也是我们整个家庭的幸福破灭之地。漆黑无光的海底，深不可测的海水，巨大而又幽闭的整个海洋空间，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份神秘的美，在我看来却有着令人窒息的恐怖…”

　　塔蒂雅娜的声音支离破碎，冰凉的液体滑落双颊，这才发觉自己在哭。安德烈慢慢走过去把塔蒂雅娜的身体圈进自己怀里，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泪意，却仿若阳光遍洒她周身：“没事了，都没事了，我在呢。”
　　她的眼泪被他的衬衫吸干，她的悲伤被他的温柔抚平，塔蒂雅娜绷紧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沉醉于安德烈温暖的怀抱中。他们之前不是没有拥抱过，但这一次，不是演出前的相互鼓励，不是舞台上的设定动作，也不是恐惧时的寻求庇护，而仅仅是两颗心的靠近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