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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高烧不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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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苏珊今天怎么回事啊,缠着安德烈一整天了,我看着都心烦。”纽约飞悉尼的飞机上,斯维特兰娜压低声音一脸不屑。
1999年2月,美国芭蕾舞剧院前往澳大利亚进行访问演出,大半个舞团的演员和行政人员都参与了这次巡演。德米特里看向事件发生地,耸耸肩:“你瞎操什么心啊,安德烈这种事情处理的还少吗。”
“我倒是没关系,但是坦妮亚怎么办。”斯维特兰娜理直气壮“话说回来,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塔蒂雅娜说的,正靠在弦窗边看云彩的塔蒂雅娜懒懒地关上遮光板,回身笑得无奈:“让我怎么着急啊,着急有用吗?再说了,我就不信苏珊那几招三脚猫功夫能追到安德烈。”
空姐推着小车过来倒饮料,等她们走后塔蒂雅娜压低声音问德米特里:“我拜托你给安德烈的那罐鱼子酱你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他喜欢得不得了,说这才是俄罗斯真正的味道。”德米特里叹口气“可是坦尼娅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样追人就有用了吗?你爸爸亲自挑出来的那么好的白鲟鱼,费了那么大功夫亲手做成鱼子酱给你寄过来,你一口没尝全送给安德烈不说,还不让我告诉他这是你给的!就你这种追法,哪怕把心都掏出来他也不知道啊。”
“如果我说了,他一定就不收了。”塔蒂雅娜淡淡一笑“安德烈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求他爱我,只要他幸福平安就好。”
几个月前的那个午后,安德烈脆弱崩溃又强撑着坚强的样子让她心痛到无法呼吸。是在那一刻塔蒂雅娜才真正意识到,她有多爱他。她可以忍受欲爱不能的痛苦,她可以一辈子都得不到真正的快乐,但是他不可以。
他必须幸福,必须美满,即使那份爱不是她给的,即使那会让她心碎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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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 悉尼歌剧院
三个小时之后就是美国芭蕾舞剧院此次巡演的首场演出了,举世闻名的贝壳造型下,参加这次访问演出的全体成员站在歌剧院门口合影留念。正值2月中旬,地处南半球的悉尼一片烈日炎炎,在室外没站多久就热得不行。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首席执行官默里女士用宽边大檐帽给自己扇着风,走到塔蒂雅娜身边关心道:“身体还行吗,烧退下去了吗?”
前天抵达悉尼时,冷热交替、过度疲劳加上倒时差等等因素导致塔蒂雅娜发起了高烧,昨天的例行彩排都没来。塔蒂雅娜苍白着脸笑笑:“还行吧,应该没问题。”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没底,现在站在平地上都觉得晕,谁知道穿上足尖鞋跳起来会如何。默里忧心忡忡地握着塔蒂雅娜烫得不正常的手,叹口气抱抱她:“好孩子,辛苦你了。这次《仙女》本来就只演两场,团里给非主演只准备了一套阵容,没人能顶替你。看着你这样我心里也特别不好受,再坚持一下好吗,等后天开始演《堂吉诃德》时就给你彻底放个假。”
悉尼港炎热的夏日海风呼啦啦吹起塔蒂雅娜明黄色的花朵长裙,穿着高跟鞋的脚稍稍支撑不住地晃了一下,急忙咬牙站稳:“抱歉什么啊,应该的。”
《仙女》第一幕刚刚落幕,后台工作人员们忙着更换布景和调光,乱糟糟的一片忙碌。塔蒂雅娜在台边试探性地随意做了几个击脚小跳,象牙白的柔软薄纱裙轻盈如雾,配上奶油色的细腻肌肤、柔顺发亮的红发以及瓷娃娃般精巧甜美的面容,这样的一幕无论如何都是美如仙境。
当然,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
塔蒂雅娜没跳几组就觉得头重脚轻四肢无力,无奈地扶着架子坐下来保存体力。今天她要饰演的是领舞仙女之一,戏份虽说不如主演多但也要在台上蹦哒十几分钟了,她真怕自己跳着跳着就一头载在舞台上。
周围弥漫着剧院工作人员、乐队成员、舞团行政人员、演员和指导老师们的各种声音,塔蒂雅娜只是昏昏沉沉地撑着又疼又涨的头靠坐在墙边假寐。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的时候爸爸都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推掉所有事天天陪在她身边。而现在她却在异国他乡一个陌生的剧院后台里准备演出,爸爸远在地球的另一边,安德烈……
交响乐团奏响二幕的前奏,塔蒂雅娜迷迷糊糊抬起头,紧紧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她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幕间休息这么快就结束了?也许她是真的烧糊涂了吧,连时间流逝都没察觉到。
看到塔蒂雅娜抬头,当晚女主演凯瑟琳走到她身边怜惜地抱抱她:“还好吗,亲爱的?”
塔蒂雅娜勉强一笑:“没事。”
原本和凯瑟琳站在一起的安德烈犹豫一下还是走过来,弯腰轻轻搂住塔蒂雅娜:“加油。”
同事间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但安德烈的手臂触碰到塔蒂雅娜身体的那一刻,她原本就高烧不退的大脑里瞬间炸开五颜六色四散飞舞的烟花,一时间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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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幕第一场结束,第二场一开始就是塔蒂雅娜的舞段。带着安德烈方才那拥抱给她激发出的最后一点活力,塔蒂雅娜努力打叠起笑容走上舞台。
轻盈灵动的足尖碎步,细腻柔美的手臂姿态,轻巧利落的控腿。这个舞段里没有任何难度动作,而塔蒂雅娜依然在这样简单到似乎谁都能跳的动作里跳出了她标志性的甜美和诗意。干净剔透的步伐变换,完美的延展感和飘逸感,这样一个养眼又迷人的小仙女一出场就赢得了全体观众的掌声。
所幸这个串场变奏不长也不难,塔蒂雅娜很快就完成任务下台休息,但后面可就没这么容易了。明亮的追光灯烘烤着舞台,台上的气温越来越高,塔蒂雅娜也越来越煎熬。当她跳到最后一个变奏时,已经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脑子里只是机械地反复回想着,千万不能昏过去。
头颅在剧烈运动中疼得快要炸裂,身体不听使唤地越来越酸软,偏偏这个舞段又极度要求速度、明媚和轻盈。好几次她做完跳步后眼前黑成一片都看不见舞台了,只能像盲人一样凭感觉摸索着继续跳,还要挤出最阳光灿烂的笑容。当她终于可以下台时,支撑着她的最后一口气也消失殆尽,一进侧幕就天旋地转载倒在地。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感觉到,反而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德米特里。
“……季玛?”塔蒂雅娜迷惑地说道,努力睁大眼睛保持清醒“不对,我要的不是你!安德烈呢,他人呢?”
德米特里叹口气,一看这丫头就是烧糊涂了。围在身边关心她的同事们一听这话瞬间兴奋了,纷纷问德米特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德米特里一边吱唔着胡诌说她家里有个叫安德烈的叔叔一边抱起她往医务室冲,暗自希望这小祖宗别再生出什么事来。
但她当然不会领情。
“安德烈呢,我要安德烈!”她孩子气地喊道,在德米特里怀里蹬着腿。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突然又戏剧性地痛哭失声,眼泪哗哗落个不停“我好爱他啊,你们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他,连他也不会知道…爱到我的心都快没了…”
戴安娜目瞪口呆:“她爱她的叔叔?”
杰克的眼镜快掉了:“这算□□吗?”
爱德华一脸八卦:“他比她大多少岁?”
医务室的医生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话,特别迷惑:“有‘爱到心都快没了’这种比喻吗?”
德米特里一个头变成三个大,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塔蒂雅娜怒吼:“闭嘴,留点力气养病吧!”
塔蒂雅娜眨眨眼睛,很听话地闭口不言。
她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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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里,塔蒂雅娜迅速变成了“爱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安德烈叔叔然后为了逃避不论之恋远赴美国”的悲情少女。同事们都对这个酷似狗血剧的故事趋之若鹜,就连戴安娜、默里和凯文都追着她问个不停,虽然塔蒂雅娜已经腻歪到想吐却还要编造出合情合理的细节满足他们。也曾怒气冲冲埋怨德米特里为什么要扯出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情节,德米特里委屈地嚷嚷“换你在一秒钟里想出一个借口来!谁让你当时像傻瓜一样喊个不停。”
塔蒂雅娜无话可说。
生病带来的好处就是她现在成了团里第一大闲人,《堂吉诃德》的戏份被B、C组演员分摊了,塔蒂雅娜每天就是躺在宾馆柔软蓬松的大床上养病,有电视看有零食吃有礼物收,控制体重神马都是病好以后的事了。斯维特兰娜和德米特里没有排练和演出时都会陪在她身边,团里的领导和同事们也络绎不绝前来探病,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
第四天晚上,大家演出结束后浩浩荡荡回宾馆时已近11点。斯维特兰娜和德米特里急忙跑到塔蒂雅娜房间督促她吃药量体温,就在他们唠唠叨叨说她又不认真吃药时门铃响了。斯维特兰娜露齿一笑:“一定是凯瑟琳,回来的路上她说发现了一种悉尼土特产要带给你尝尝。”
“真的吗?太棒了!”塔蒂雅娜嘴里含着体温计含含糊糊说道。
斯维特兰娜蹦跳着走过去开门,玄关挡着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听到她突然变得不自然的声音:“安德烈,是你啊!”
德米特里举着塔蒂雅娜的药水愣住了,塔蒂雅娜“唰”一下把体温计从嘴里拿出来:“安德烈?!哪个安德烈?”
话一出口她就想掐死自己,德米特里一副恨不得与她划清界限的嫌弃表情,安德烈和斯维特兰娜一脸黑线出现在玄关尽头:“你叔叔。”
塔蒂雅娜脑子里轰地一响,又是一片空白。她真的只有四天没见他吗?怎么感觉竟比四年还要久。他的容颜,他的声音,他的气场,它们如此强有力地占据了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让她稍一割舍就是难以忍受的空落和疼痛。
这个莫名其妙的开场白让气氛尴尬起来,安德烈客气地问候了几句她的身体状况,塔蒂雅娜一边魂不守舍地回答一边纠结着是解释叔叔事件还是不解释。不解释的话显得她是一个多么不自重的女孩啊,与自己叔叔纠缠不清的同时还对他表白爱意。但解释的话又坐实了她那天迷迷糊糊中一直喊的人是他的事实,被一个不喜欢的人以这样刻骨铭心的方式爱着,安德烈一定会觉得是一种负担吧?
塔蒂雅娜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正因如此才会没发现安德烈也不像平时那么镇定自若。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彬彬有礼,但他同一句话换着花样问了好几遍,足见他的心里有多局促不安。
在安德烈第三次问她有没有适应悉尼的气候之后,谈话再次陷入了僵局。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呆立片刻,安德烈终于定下心神对他们微微欠身:“斯维塔,季玛,那我就不打扰了。塔蒂雅娜你好好休息吧。”
“哦…好的,谢谢。”塔蒂雅娜有些慌乱地说道。
她希望安德烈能像其他同事一样给她一个道别的晚安吻,但他只是对她短暂而炫目地笑笑就转身离去。德米特里如梦初醒般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塔蒂雅娜重新测量,突然一声惊叫:“诶哟!”
“怎么了?”斯维特兰娜和塔蒂雅娜吓了一跳,也从神思恍惚中回过神来。
“没什么,刚才没找到体温计,这才发现是掉到茶杯里了。”
在滚烫的热水中泡了那么久,体温计里的水银早已涨到满格。塔蒂雅娜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的刻度,淡淡一笑:“42度?”
爱情就像是流感,来势汹汹一视同仁,麻痹了你的所有理智和坚强,让你脆弱柔软到不堪一击,不论你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还是普普通通的小平民。只不过,有些人得的是重伤寒,来得激烈去得迅速;有些人得的是低烧,被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一点点磨平痊愈;而有些人,一辈子高烧不退。
心里充满了对一个人的深爱与渴望,这样的感情在心里翻滚着,沸腾着,灼热且煎熬,却不愿让它有片刻降温。
宁愿守着这样孤独而绝望的痛苦,一个人一直这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