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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乐无异番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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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异觉得,自从那天傍晚在温泉边相遇之后,夏夷则就一直不太对劲。那家伙好像被什么妖精摄去了魂儿似的,没事就两眼发直,两靥绯红,偶尔还会有一些十分反常的举动——就比如当天晚上,他们切磋剑术时,夏夷则频频走神,手里的剑居然两度被他打飞,这在从前是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想夏夷则一定是有心事,可无论怎么问,夏夷则要不就是敷衍了事,要不就是万年不变的省略号大法。乐无异又担心又着急,纠结得抓心挠肝,却听夏夷则用那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口吻喊着他的名字——
“无异……你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于是乐无异被吓到了:“喂……我说,你……你别突然用这种语气叫人名字,简直吓死人了!”
……这种语气难道不是应该跟心仪的女孩子讲情话时才能用的吗?为什么要用到他这个糙汉子身上?不觉得很浪费吗?
夏夷则显然不觉得这样的语气有任何问题,反倒在意起对他的称呼来:“啊,乐兄,在、在下……失礼了。”
“失、失礼?不,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乐无异不禁焦躁起来,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是称呼问题,而是语气问题;你的语气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你怎么能拿跟女孩子说话的语气叫人名字——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你、你……”
他想了想,还是算了,瞅瞅夏夷则那副恨不得咬掉舌头的窘迫样子,应该也不是故意的,于是他果断转移了话题:“那、那什么……哦,对了!前些日子,谢伯伯送了我几坛好酒,你要不要喝?正好你有什么心事,我们可以边喝边聊!”
喝酒时的气氛意外地不错,就像在纪山那晚,夏夷则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再躲躲闪闪了。他想,趁这个机会要跟夷则好好聊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他也好帮着想想办法。然而三大碗酒下肚,就有好几个金刚力士三号绕着他脑袋转圈,眼前的夏夷则一分为二,过了一会儿干脆模糊成了一团黑白相间的色块。他脑袋一沉,彻底失去了知觉。
宿醉的感觉很糟糕,但翌日清晨,乐无异并不是头疼疼醒的,而是被糊在脸上的被子活活闷醒的。他猛睁开眼,可视线被锦被挡着,两眼一抹黑,吓得他一把掀开被,眼前的世界这才在晨光的勾勒下清明起来。他坐起身喘了口气,觉得有些纳闷——他没有蒙头睡觉的习惯啊。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既而惊恐地发现,他只记得自己喝酒喝迷糊了,然后——然后呢?然后他怎么回到这儿的?
他捂着头冥思苦想,忽然觉得肩膀和胸口有点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贴身的亵衣竟从一边的肩头滑到了肘弯,另一边也半挂不挂地悬在肩胛上,整个一领口大开的造型,露着一大片胸脯。
——我这是怎么睡的……?
乐无异困惑地理了理衣领,他知道自己睡觉不太老实,也没多想。他又看看堆在床边的外衣和偃甲盒,猛地一拍头:“哎呀!是夷则送我回来的吧?”
昨晚他醉得没了意识,就算是梦游,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游回自己的房间爬上自己的床,更不可能自行宽衣解带,铺好床老老实实躺平。这么一想,只有可能是夏夷则把他背回这里,放到床上,又怕偃甲盒硌断他的老腰,好心帮他摘了去,顺便给他除了外衣,盖好被子,这才离去。
被小伙伴儿关怀的感觉让乐无异十分感动,感动到他决定忽略夏夷则用被糊了他一脸,差点把他憋死的事实——他想,夷则真是个好人,遇敌时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生活中又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自己呢,好像一直在给夷则添麻烦来着,轻则让那人黑脸无语,重则让那人流血受伤,说是要变强要保护最重要的朋友们,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他越想越内疚,也没有睡回笼觉的心情了,看看窗外,已到了该准备早饭的时间,遂跳下床。既然暂时还没想到别的办法来帮助小伙伴儿们,至少在膳食上要让他们得到最大的满足,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做好饭后,闻人羽照例帮他盛饭摆碗筷,可往常也会来帮忙的夏夷则却不见人影。待到一桌饭菜都摆放停当,连一向赖床的阿阮都上了桌,夏夷则还没有出现的迹象。他让两个姑娘先吃,自己去叫人,敲了好一会儿门,果然听见夏夷则慌慌张张的声音——
“无——乐兄!先别进来!在、在下尚未洗漱更衣!且稍待片刻!”
——哈?尚未洗漱更衣?没听错吧?夷则居然也会赖床?
“啊?你还没起来?真不像你啊……”
——往常这时候,他不是都已练剑回来了吗?
乐无异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餐桌前继续等夏夷则,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等到两个姑娘吃饱喝足帮着收拾碗碟时,他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把凉掉的两份饭菜重新热了热,收入食盒里,捧着食盒去夏夷则房间抓人,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夏夷则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
夏夷则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乐无异也觉着开心,就笑着跟他说:“哈,真巧,我正要敲门呢!”
“……”然而视线交汇的瞬间,夏夷则的眼睛又直了。
——哎,他怎么又……?
——算了,还是吃完饭再问他吧。
吃完饭,乐无异让金刚力士把碗筷撤下去,先就昨晚的事向夏夷则道过谢,而后直奔主题。他一口气说了一堆,夏夷则依旧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省略号大法。乐无异觉得他始终心不在焉,眼睛明明在看着自己,可一瞅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别的事——是什么事让他如此困扰?自己真的什么都帮不了他吗?
“……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力量,真的很难帮到你什么,可就算这样,我……我还是想尽我所能为你做些事情,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夏夷则的眼睛里闪过一线骤然亮起的光,看上去好像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乐无异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打算跟自己倾吐烦恼了,结果只等来一句,“多、多谢乐兄,在、在下……无事。”
“夷则,是不方便和我说的事吗?”他这样的问,夏夷则抬头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分明在说是。
谈话到这里基本无法继续进行了。乐无异知道,这个人其实和自己一样固执,不想说的事就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就比如找谢衣偃甲“通天之器”的缘由,他们不止问过夏夷则一次,可夏夷则向来守口如瓶。
他只好叹气道:“唉,要是夷则实在不想说,也不必勉强……想说的时候,随时过来找我就好。”
夏夷则敛去那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垂着睫毛道了声:“嗯,抱歉。”
这一声抱歉反而令他更内疚了:“该说抱歉的是我!我……还是什么都帮不了你。”
“乐兄不必自责,一路同行至此,在下亦从乐兄身上得益良多。”夏夷则的声线偏冷,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乐无异觉得他的声音就像是消融的冰雪汇成的潺潺溪流,带着春回大地的暖意。夷则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认识得越久,这样的感触就越深。
“哪有……”乐无异感到自惭形秽,“我也就是出了点钱,遇到危险还不都是你和闻人冲在前面?在纪山那次就是,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早就交代了!那次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前些天泡温泉时还能看见伤口,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后怕,要是那时你真被那个偃甲——”
——……!
那天在纪山谢衣故居,乐无异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被一件巨大的偃甲突袭,若不是夏夷则的剑及时刺在偃甲的关节上,阻碍了偃甲的行动,乐无异已然身首异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偃甲已经调转目标袭向夏夷则。夏夷则怕偃甲再度改变目标,放弃回剑自保的最佳时机,径直诵起法诀。但那偃甲移动得太快,夏夷则根本来不及完成法诀的吟唱,就被偃甲回身狠狠贯在胸口。偃甲的手脚关节上嵌了数层铸剑才会用到的锐硬金属,夏夷则的前胸立刻横了一道骇人的伤口,边缘向外翻卷着,血很快染红了半身的衣料。他们合力打败那件偃甲,立即就为夏夷则止血。乐无异用力压着那个狰狞的伤口,两只手马上变得血浆浆的。闻人羽把伤药敷上去,那是百草谷最好的止血药,平时打斗中受了小伤,敷上一点,过不了几天连伤疤都不会留下,可罩在夏夷则伤口上没一会儿,鲜血就透了出来,沿着缠在上面的布条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若是那时,连百草谷的伤药也没能替夏夷则止住血……
不知怎的,他猛地想起翻天印之灵诅咒夏夷则的言灵偈——“死无葬身之地”……
心好像被一只手捏碎般剧烈地抽痛起来。
“呸呸呸!我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怎么可以瞎说……!夷、夷则你别介意,我不是有意要咒你,我、我就是一时嘴快,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真是的,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
他拼命道歉,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一筹莫展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心里默默祈求着言灵偈永远不要应验。当他抬起脸时,发现坐在对面的人又在走神,不免担心对方是不是也想起那些不快的事情了:“夷则,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怎、怎会?”夏夷则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回答他,那双隧黑的眼睛似乎不知该看哪儿,“无——乐兄多虑了。”
夏夷则的语气听上去确实不像动怒,乐无异松了口气,注意力也集中到后半句那个可疑的“无——乐兄”上了。他知道夏夷则想叫他名字,可当着他的面又叫不出口。
——啧啧啧,这家伙……还真是不坦率……
他心中暗笑,忍不住逗了夏夷则几句,对方太不经逗,竟给他板起脸来:“……无异,别闹。”
夏夷则的嗓音很好听,清清泠泠的一声“无异”,听得他耳朵都跟着颤了一下,可惜那家伙面皮太薄,喊完就摘了宝剑直接跑路了——
“乐兄,在下出去练剑了,失陪。”
……
乐无异没想到夏夷则出去练剑就捎带着失踪了一整天。他再遇到夏夷则的时候,那人竟是被闻人羽和阿阮一左一右给架回来的,发烧烧得意识都不甚清明了,要不然怎么一靠到他身上就不歇气地喊他“无异”呢?他慌慌张张地把夏夷则架回房,半拉半拽地引着那人躺倒床上,刚盖好被子,就被对方捉住了手,那人像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不放。
喂过药后,夏夷则还是冷得蜷着身体,乐无异就在闻人羽的建议下与之同榻而眠。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睡觉多少有点怪异,但夏夷则病得这么厉害,乐无异也无暇顾忌这些。只是没想到,他刚靠过去,夏夷则就像张渔网似的把他死死地圈进怀里,肢体纠缠,呼吸相绕,片刻就热得他遍体生津,气息不稳。他挣扎了几下,试图抽出胳膊,夏夷则却搂得更紧,还把头也靠过来,喷着热气的嘴唇正点在他的人中上。
“……!”
乐无异脊背一僵,瞬间不敢乱动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父母之外的人靠得这么近,心里头的感觉怪异极了——此时他与夏夷则的面颊叠在一起,两人的睫毛都戳在彼此的脸上,他紧张得不敢眨眼,生怕弄醒了对方。夏夷则两片淡色的薄唇停留在他的鼻子下方,再往下一点就要擦到嘴唇了。
他年纪已不算小,乱七八糟的杂书也看过一些,当然明白嘴唇碰到嘴唇是什么意思,心脏就这么怦怦怦怦地乱了节奏。
——我……我在想什么啊?啊啊啊。真是……!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吃力地盯着帷帐上的暗纹,心里默默数起金刚力士来。
翌日晨起,夏夷则的烧退了,就是气色看上去还不大好。乐无异自动自觉地承担起照顾病人的工作来。身为一个富家少爷,他还真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所幸他儿时是个病秧子,严重那会儿往往一整个月都卧病在床,那时候乐绍成和傅清姣是怎么照顾他的,都被他有样学样地搬到了眼下。生了病的夏夷则虽然还是有点怪怪的,但总算能安安分分地接受他的照拂。他终于有了些小小的成就感了——看,夷则还是很需要我的嘛!
夏夷则确实很需要他,吃饭喝药需要他,梳头更衣需要他,呆在屋子里卧病闷得慌,也需要他来解闷。于是他在夏夷则的书箧里翻出《战国策》中的一卷,拉把椅子坐在窗前朗声念诵起来。他一口气念了大半本,夏夷则也不叫停,看神态似乎听得极为仔细,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一直念到自己昏昏欲睡,最后竟趴在夏夷则的床前,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见什么人的脚步声正在接近这间房子,他半睁开眼,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夏夷则还保持着倚床而坐的姿势,身上覆着锦被,只穿一件白色的亵衣,邃黑的眼珠儿脉脉地转向他的样子,温柔得就像一潭波澜不兴的深水。
“无异,睡醒了吗?”
“嗯……?”他想他绝对没睡醒,不然,他怎么又听见那人用跟女孩子说话的语气叫他名字?
“呵……”夏夷则展眉舒目,薄唇一哂,把手凑上来,弯了食指抵着他下巴徐徐蹭过,仿佛在用指节描绘他下巴的轮廓,待夏夷则笑着收回手指,他分明在那人细长的指节上看到了自己的口水。他脑子当时就懵了,心脏一下蹿到了嗓子眼儿,卡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夏夷则的脸发呆。
——我……我这是……在、在做梦?
——一定是在做梦吧!
“闻人,麻烦你了。”夏夷则忽然望向门口。
端着药的闻人羽不情愿地走进来。
“哦!我来我来!”看见她手里的药,乐无异想起要照顾病人的职责来,顾不上细究什么梦不梦的,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却听“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去了,“咦?什么东西?”
他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那竟是夏夷则的外衣。
——怪不得……他只穿了一件亵衣……
这时,夏夷则一把掀开被子,以作为一个病人来说过于利落的姿势下了床,大踏步走到闻人羽跟前,道了声“多谢”,接过药碗。
乐无异瞅瞅手里的袍子,又瞧瞧着夏夷则的背影,脸“腾”一下红了起来。
——这、这个……那、那什么……
——刚、刚才到底……是不是梦啊?
——如果不是……那、那可真的糗大了!
念个书都能念睡着,睡个觉也要流口水,流口水又被人发现,被发现了那人竟还帮他擦……他这是要丢人丢到家吗?!而且擦口水就擦口水呗,为什么要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那种表情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了……不对!那个人怎么可能替别人擦口水呢?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乐无异得出结论:我一定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