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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乐无异番外(下) ...

  •   七天之后,夏夷则的气色恢复如常,甚至比生病之前还要光润几分。乐无异心里这个高兴啊——一方面是因为夏夷则的病彻底好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摆弄他的偃甲了。

      专注于偃术的乐无异常常会进入无我境界,就算打雷下雨地震海啸都不能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分毫。不过今天开工后不久,他明显觉得自己的精神头不够集中,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傍晚收工,他准备去温泉泡澡解解乏,途中遇到两个姑娘,阿阮随口问了句夷则怎么没跟你一起,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他已经一整天没看到夏夷则了,他明明攒了一肚子话想要问他,结果一做起偃甲全都给抛到脑后去了!闻人羽问他是否需要替他向夏夷则带话,他想,还是亲自去问个明白比较好,就说吃完饭再找夏夷则详谈。

      他们谁也没料到,晚饭过后,夏夷则再度人间蒸发。自从上次夏夷则无缘无故闹失踪且回来时又烧得神志不清,乐无异就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心急如焚地忙着去找人,先是对桃源仙居进行地毯式排查,再深入细部各个击破,找到最后就差把田地的作物都刨了,掘地三尺看看夏夷则在不在地底下……眼瞅着到了入睡的时间,连根夏夷则的头发丝儿都没找到。不得已他只好向闻人羽寻求帮助。闻人羽劝了他几句,却也爱莫能助。

      次日清早,他从阿阮嘴里得知夏夷则回到静水湖谢衣居所的消息,好像挨了什么重物的迎头一击。他气得两眼发黑,耳朵嗡嗡作响,闻人羽在旁边说什么,他一句都没听到。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而且除了愤怒,好像还有些许委屈和酸涩的微妙情愫也混杂其间。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进出桃源仙居必经的传送台前,抱着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闻人羽追来劝他,他不肯走,只说他想看看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他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却丝毫不觉得饥饿和口渴;手脚几乎快没了知觉,却不觉得累。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支撑着他等在这里,等到最后,他简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跟夏夷则置气,还是在跟自己置气。日暮降临,他终于等来传送台上的金色光晕。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当那个修长的灰色身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上前去,这一天他都在想,等夏夷则回来,自己非要把他臭骂一顿,再迎面给他一拳以解心头只恨。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当他凑到夏夷则身前,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夷则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生病?可别再像上次那样……

      待确认夏夷则平安无事,悬起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他身上的火气也随之消散大半,不过他还是有点来气——饿着肚子站一天,大概换谁都会生气吧。虽说心里不痛快,但他的理智还在,他想好了,只要夏夷则跟他把话说清楚,他就既往不咎。

      然而现实总是和预想背道而驰,夏夷则把省略号大法运用到了极致。

      “……你又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夷则,你真拿我当朋友吗?”

      “……”夏夷则的神色如同被揭了伤疤,本就带着清冷气息的眉目更是冻结成冰。

      “你……竟连这个问题也不愿回答我?”夏夷则眼里的寒意通过视线的交汇渗透到他的身体里,让他的心跳都带着冰碴掉落的回声。

      “……”那人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他无法理解的阴鸷。

      “夷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了,为什么会露出这样表情,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夏夷则,他熟悉的夏夷则——

      “朋友?呵,没错,我确实没把你当朋友。”

      那个瞬间,乐无异仿佛听见整个世界坍塌殆尽的轰鸣声。

      然后他下意识地在心中厉声反驳:不可能,这不可能!

      但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就像脆弱的瓷器,在夏夷则直呼他姓名的那一刻被摔得粉碎:“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乐无异,我已经当够这个所谓的‘朋友’了。”

      那人像是怕他不愿相信似的,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眼里的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乖戾:“你不是想问我真实的想法么?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

      若非多日不见的谢衣突然现身此处,乐无异简直不敢想象他们的争执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谢衣看出他们面有异色,简单的寒暄过后,便询问道:“我看二位面有愠色,可是被什么烦心事所扰?不知可否告于在下?在下也好为两位想想办法。”

      “……”乐无异现在就想离夏夷则远点,看着那张冰块似的脸,他就没办法思考任何问题,遂主动提出,“我是遇到些麻烦事……谢伯伯,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

      于是谢衣引着他去了湖心亭。

      其实,在去往湖心亭的路上,乐无异看着岸边摇曳的垂柳与满池怒放的荷花,已经多多少少冷静了一些。所以,到达湖心亭后,他对谢衣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夏夷则怎样怎样,而是询问谢衣出门这些天可否顺利,并对谢衣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谢伯伯,实在抱歉,您一回来就要让您替我操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一个人回去想想说不定就能想通。您一路旅途劳顿,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衣轻轻摇头道:“乐公子莫要见外,有什么烦恼,只管说来,在下愿闻其详。”

      “不不不,真的不用麻烦您——”

      “无异,”谢衣柔声唤着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满都是长辈对小辈的那种纵容和溺爱,“那日你既说我对你有半师之分,在下理应尽到这份责任才是。所以你无需顾忌,但讲无妨。”

      乐无异原本就不是心里能藏得事的性子,而一向为自己所敬慕的长者又是如此温柔耐心地聆听着他的倾诉,他叹了口气,开始了漫长的叙述。他从温泉边的相遇一直讲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谢衣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说不把我当朋友时,我确实是气坏了,但现在想想,又觉得他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这绝不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把我当朋友,在纪山怎么会为了回护我而受伤?在朗德寨对付流月城祭司时,明明已经灵力透支,怎么没丢下我独自离去?还有……”

      他蓦地想起那个他一直以为是梦的午后,他身上披着那人的外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抬头就撞进那人眼底的温柔编成的网。那人用他听了会脸红的语气喊着无异,抬手为他拭去嘴角的口津……那个连他睡觉流口水都不会嫌弃的人,怎么可能不把他当朋友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面上一红,羞赧地垂下眼,“他卧病那几天,我怕他闷,就天天为他诵书。那日,我读得倦了,就在他床前趴着睡下,他脱了衣裳盖在我身上,我醒来时,他、他……他还帮我擦了口水,那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能对我这么好的,除了老爹和娘亲,就只有他了吧,所以……”

      他向谢衣投去征询意见似的目光,然而后者却一脸肃然地摇着头——

      “乐公子,请恕在下直言: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道夏公子将你目为知己,又几度于危难之中舍身助你,平日里待你不薄,可你是否真的对他知根知底?你是否知晓他拜入太华观之前家住何处?又是何因由促使他研习术法?须知那太华观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够进入的地方。夏公子年纪轻轻,不仅剑法了得,且术法修为比很多年逾不惑的修士更为精深。我看他心思缜密,谈吐不俗,为人处事极为沉稳老练,在同龄人当中,罕有人能望其项背。谢某臆测,夏公子想必是有过极不寻常的经历,他的心思,不是像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少年能够理解的。”

      “……”乐无异没想到谢衣的看法竟与自己背道而驰,在谢衣试图说服他的过程中,他屡次想要插话,可谢衣毕竟是他最尊敬的长辈,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断谢衣的话。但这些话听在耳里,简直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难受。谢衣所言之事,若是换了旁人对他言说——哪怕是闻人羽——他都不会全盘相信,可是那是谢衣啊,那是他从小到大奉若神明一样的长者,在他心里,谢衣的地位就像孔圣人在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一样重要。何况谢衣说得并非全无道理,这些问题他自己早就注意到了,有些甚至亲口问过夏夷则,夏夷则给过他哪怕一个明确的答复吗?

      焦躁的情绪就像一壶烧开的水,上涌的蒸汽不断冲击着壶盖寻求发泄的出口,他在湖心亭里走走停停,烦躁得想要找个东西乱打一顿解气才好……

      “无异,”谢衣看出他心浮气躁,便缓缓抬起一只手,“这俱是些模棱两可的推断,你亦不必当真……但有一事,在下觉得,还是早些告诉你为好——”

      “什么事?”他停住脚步,期待着谢衣能说些为夏夷则辩白的话。

      但谢衣只是更为严肃地看着他,右眼上的单片镜映射着森寒的反光:“你们初至静水湖那日,夏公子曾说,他此行的目的,是为寻谢某的一件旧作——通天之器,他要用那通天之器来解答他心中的一桩疑问。”

      “嗯,是有这回事。”乐无异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

      “然而那通天之器确已不在我身旁弥久,况且它并非知晓万事万物,就算尚未遗失,拿给夏公子,也起不上任何作用。所以我问他那桩事究竟所谓何事,彼时他如何答复,无异你可还记得?”

      “……!”

      谢衣看着他慌乱的眼睛,似要把他的心思搅得更乱一般,掷地有声地说道:“若谢某不曾记错,夏公子那时是这样回应的,他说,他身负之事极其险恶,一旦泄露,恐怕我等均有杀身之祸,故而不能相告。夏公子虽有言在先,借用通天之器只为解惑,绝不会有违公义。然而他背负之事竟如此凶险,却不肯向我等言明,这如何不叫人心生疑窦?又如何取信于他?”

      “……”乐无异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别、别说了……
      ——他、他怎么会……

      “唉,”谢衣长叹一声,就连饱含无奈的语气也依旧那么温润文雅,“乐公子,所以他并不将你视为友人……恐怕是真的。”

      “……!”

      谢衣的断言,仿佛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根拔除,他的手在巉岩峭壁上抓出一道血淋淋的痕迹,却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只能在无限下坠的恐惧感中堕入万丈深渊。头好像快要炸开一般,所有的思绪都纠连在一起,打成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

      “……可恶!”

      当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砸在湖心亭精致的画柱上。他的手没有任何感觉,事实上,所有的痛觉像是全部相约聚集到心窝的位置,其他感官已然接收不到一丝一毫的感觉了。他不知道谢衣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对面,又是在什么时候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他像雕像一样僵着身体定在那里,思维也像雕像一样停止了运转。

      “无异,”谢衣将他圈进怀里,一如他年幼生病时被双亲轮流抱着哄他入睡那般,温雅的嗓音里此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情,一声“无异”听得他鼻子发酸,“若是难过,便不要再忍着。”

      他本来仅是眼圈有些发红,谢衣这样一说,把他那些想要勉强压下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勾了回来——他想他掏心掏肺地对人,可人家连句实话都不愿告诉他,他到底跟人家交的哪门子朋友?十七年里,夏夷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龄友人,第一个除了父母之外会对他这么好的人,第一个他想要去关心保护甚至用这条命去回报也在所不惜的人……原来这个人根本不拿他当朋友,原来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呵……”

      他苦笑一声,眼里竟笑出泪来。

      谢衣抱着他,轻揉着他的额发,怅然地道了声:“唉,傻孩子……”

      “……”

      他把脸埋入谢衣的肩膀,咬住嘴唇不让悲声泻出,不一会儿,口中已然尽是泪水咸涩的味道。

      ……

      与谢衣作别时,他眼睛还湿着。白衣的长者离去后,他不知自己该去哪儿,索性留在湖心亭里发呆。他看着满池开得热闹的荷花,心里却像被挖掉了一大块,空落落的。于是他忿忿地想,哼,姓夏的,看我以后若是再为你哭的,我就不姓乐!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极为熟悉的足音,他怒不可遏地转回身,可一对上夏夷则的视线,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夏夷则那是什么眼神?为什么好像那天午后他刚睡醒时看到的那样?而且又带了一种慑人心魄的压迫感……他错开视线,冷语相对道:“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唔……”

      被夏夷则不由分说地堵住嘴唇时,乐无异尚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他最后一次为这个人哭——就在不久的将来,他被这个开启了逸尘子模式的家伙弄哭过多少次,就只有他和夏夷则房里的床、桌子、地面还有温泉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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