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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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夷则坐在屋顶望了一宿的月亮，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仰头仰得脖子都快断了。太阳从水平线下一点一点地探出头，静水湖被阳光的晕圈一寸一寸地刷上暖色。待到天光大亮，整个湖面都泛起粼粼的金光，仿佛一大片由碧色琉璃瓦堆砌而成的屋檐，端的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只可惜他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心情。
从房顶纵身跃下，夏夷则回到谢衣曾为他们安排的客房中，在木床上坐定，开始凝神思索自己该何去何从。昨晚从桃源仙居里逃出来，他立刻后悔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有些事情早晚是要面对的，越拖下去就越容易出岔子，最后就像滚雪球似的越闹越大。然而心里头明白是一码事，亲自去面对又是另一码事。如果换成是苟且偷生还是舍生取义这样的问题，他根本用不着犹豫，但他所面临的问题远比生死抉择复杂多了——再遇到乐无异时，他必须给乐无异一个交代，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他怎么交代，又能交代些什么？难道直接跟乐无异说，无异，我喜欢你，假如你不喜欢我，那我们就继续当朋友吧？
这不像“你喜欢下棋吗？就算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做朋友”那么简单。这份心思一旦暴露给乐无异本人，朋友基本就做不成了——谁会愿意跟一个对自己心存绮念的同性继续为伍？正常人都会心存芥蒂，避之不及，就算是粘他粘得紧的乐无异……那人若是知道了，还会像从前那么粘着他吗？绝对不可能了吧？即便不会当着他的面露出厌恶的表情，至少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他不由自主想起生病的那些天，想着若是跟乐无异坦白以后，那人再不可能替自己梳头诵书，也再不可能在他怀里睁开惺忪的睡眼，酸涩就像一滴堕入净水中的墨汁，翻转着四散开来，一不留神，已然墨色尽染。
他从怀里摸出那条一直没还给乐无异的抹额，手心里炫丽的金色让他想起那个人张扬的笑脸。
“无异……”
他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不经意间的叹息。
……
实践证明，文艺青年的小小明媚和蛋蛋忧桑其实劳心又劳力，在没吃饱饭和没睡好觉的时候尤其容易引发意外——就在夏氏文艺青年拿着心上人的抹额升华感情时，发生了一桩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人间惨剧——不知不觉间，他靠着床柱子睡着了。
这一觉让他回到了卧病在床的七天里，酒池肉林的腐败生活令他乐不思蜀，流连忘返。所以当他抱着床柱子一觉睡醒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
一整天说没就没了，夏氏文艺青年不免由衷地桑感了一下——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他猛然意识到，现在根本不是伤感的时候，他离开桃源仙居一天了，阿阮不可能感觉不出来，到现在还没人来谢衣居所寻他，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在等他回去。
夏夷则头皮发紧，预感到事情真的闹大发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么晚才回去，他将会面对着怎样的腥风血雨，可他真的不能再躲了，晚回去一刻，那些在等着他的人心里便要更凉一分。他闭着眼沉下一口气，站起身跑进谢衣的书房，定了定神，款步走向放置桃源仙居卷轴的桌案。
在如同夕照般绚美的金光里，夏夷则隐隐看到乐无异的身影，于是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成了豆腐渣工程，咔嚓倾塌了一多半，他克制着拔腿欲逃的念头，僵着面孔，视死如归地踏出了传送台。
“……！”守在台子前的人似乎还不敢相信他回来了，眨巴眨巴眼傻呆呆地盯了他许久，像梦游一般凑到他跟前，“夷则？！”
他看向对方的脸，那上面带着掩不住的倦色，乐无异想是在这儿等了他很久：“抱歉，乐兄，在下回来晚了。”
乐无异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直到乐无异把手搭到他额头上，他才弄清对方原来是在确认他有没有生病或是受伤。在确认他一切正常之后，乐无异明显松了口气，眼里渐次褪了去焦虑与担心的情绪，唇角却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哼哼哼……你也知道回来晚了？”
“……”夏夷则眼看着他头上的黑线密密层层地冒了一排，整张脸都在由毛孔朝外喷发着阴森森的怨念，顿觉不寒而栗，忙向他一拱手，“确是在下有错在先，在下这厢赔礼了，还望乐兄海涵。”
“有错在先？哼哼……看来你自己也很清楚嘛。”乐无异挑着一双眼没好气地乜斜他，“好，今天的事就先撂到这儿，账得一笔一笔算——我们不妨就从上次你在温泉失踪那件事说起吧。你来说说，那天你人去了哪儿？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们？”
“……”夏夷则当然不能说我其实只是在躲你一个，因为跟你共浴有鸭梨，所以他只好垂着眼不吭声。
乐无异也没指望他回答，抱着肩继续说：“夷则，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除了你生病的那几天，你一看见我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有多远就躲多远——你用不着惊讶，我在这里站了一天，就在想这些天发生的事：那天你在温泉边见到我，马上用传送法术离开，之后你的样子就一直怪怪的，问你你只道无事。次日早晨，我决定去找你谈心，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我在温泉附近发现你的衣服和佩剑——你是知道我来了才故意躲起来的吧？不必解释了，夷则，我不是傻子——后来你被闻人她们架回来，我那时候就觉察到了，你可能只是在躲我一个人。照顾你的这几天里，我一直都想弄清楚为什么，我发觉只要跟我单独呆在一起，你的神色总是不太自然，几次想问，但你病着，我也不好刨根问底。至于今天的事，很明显就是针对我，对不对？把这些事串起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躲我，我也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得罪过你的地方，所以我真的很困惑。夷则，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过是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夏夷则几次试图辩解，却都被乐无异抬手制止，待乐无异说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又无话可说了。
“……你又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乐无异叹了口气，他的眼睛灰蒙蒙的，语气也是透着沮丧的灰色，“夷则，你真拿我当朋友吗？”
“……”朋友二字如同一把刺入心窝的利刃，痛得夏夷则眉心一敛，已到嘴边的话硬是给咽了下去。
“你……竟连这个问题也不愿回答我？”
“……”
“夷则！”乐无异急切地叫了他一声，尾音有些发颤。
沉默无法再做最后的挡箭牌，夏夷则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带了许多乐无异看不同的情绪：“朋友？呵，没错，我确实没把你当朋友。”
“……！”乐无异身子一震，茶色的瞳孔蓦地缩紧，“你……你说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他的声音因为压抑了太多感情而变得低哑起来，“乐无异，我已经当够这个所谓的‘朋友’了。”
“……”大概是第一次被他连名带姓地称呼，乐无异抽着气后退了半步，“你……”
“你不是想问我真实的想法么？”言语好像彻底脱离他的掌控，他以连自己都不熟悉的语气说了一些令太阳穴嗡嗡作响的话，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就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缺口被打开了，就再也恢复不到完好如初的样子，“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说完，他如挑衅般对视乐无异失焦的眼睛，乐无异哆嗦着嘴唇，好半天都应不上一句话。
他向前走了半步，将对方退出的距离拉回，再进半步，将他们的距离拉至半尺之内，他即将踏出第三个半步，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极不寻常的灵力流动，回身一看，但见传送台上金光闪烁，看不见的灵力气旋四散平息后，台子上竟多了个人。
“谢……谢伯伯？”待看清来人为谁，乐无异不禁惊呼出声。
一身白衣的男人徐徐步出传送台，宽广的衣袂如流云般轻曳。他走到他们面前站定，温煦的眼细细看过两个年轻人，这才开口说道：“一别数日，两位公子在这桃源仙居之内可还住得习惯？”
“……”
“……”
吵架被打断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就算回答住得习惯，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说谎吧？
果然，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我看二位面有愠色，可是被什么烦心事所扰？不知可否告于在下？在下也好为两位想想办法。”
“……”乐无异吸了口气，径直走上前去，“我是遇到些麻烦事……谢伯伯，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
“这……”男人看向夏夷则，面露难色，“那夏公子……”
“哼，您不用理他。”乐无异看也不看他一眼。
“……”男人只得朝他歉然一笑，“夏公子，着实抱歉，如此，在下便先陪无异，回头再同你细说吧。”
不等夏夷则回答，男人便冲乐无异轻轻点了点头，细长的眼睛里噙着温吞的笑意：“无异，我们走吧。”
“嗯！”乐无异头也不回地跟在男人身后。
“……”夏夷则瞪着空空如也的传送台，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谢衣何时竟也改口唤他为“无异”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