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忧录·欢喜》云月在

3、三

　　欢喜听闻此事，不觉失望已极。刚开始时，欢喜只把李生当作老师看待，不知不觉中暗生情愫，以为此人可托。况且长久以来，李生也未曾做出越矩之事，欢喜暗自认为这是他有君子之风。而后来李生作为愈加过分，不能沉心研究学问，渐渐有江郎才尽之感。欢喜数次命檀烟旁敲侧击，李生皆置若罔闻，欢喜亲自劝阻也被他以歪理邪说堵回，欢喜心中既不安又不甘。终于李生露出禽兽面目，欢喜尚存一丝痴想，以为他会心存一些感念，也不枉费自己诸多牺牲，而李生本性难移，欢喜不由万念俱灰。
　　待李生归来，欢喜终于按捺不住，忿然前往，道：“公子才识广博，颇令欢喜倾心。然而人非生而知之，公子整日游欢宴乐，不见潜心学问，如何能的长进？欢喜出身低贱，不敢奢求，只希望公子锦绣前程，欢喜余愿足矣。难道公子就要这样辜负欢喜的好意吗？”
　　李生自知理亏，只得好言道：“小可一刻也不敢忘记姑娘大恩，姑娘为小可做出的一点一滴小可都铭记在心。古语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姑娘于小可之恩可谓再生父母，小可怎敢辜负姑娘！只是小可如今生不逢时，结交权贵之人也是大势所趋。他日跃登龙门，必救姑娘离此水火之地，荣华富贵与姑娘共享，方能报此大恩！”
　　欢喜闻言，不由悲从中来，流泪道：“欢喜生长于风尘，出身卑微鄙薄，见识粗浅，却也绝非不自知之人，不敢连累公子前程。公子倘若真正有此心意，就请多用一些心思在学问上吧。试期将近，正是公子一展宏图的时机啊。”
　　李生见欢喜容颜楚楚，一番动人之色更胜从前，不由心生爱怜，当下赌咒发誓道：“姑娘何须妄自菲薄？苍天为证，小可金榜题名之日，便是娶姑娘为妻之时，此情此义，永无更改！”
　　欢喜见他说的慷慨，转念一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不再置一词，掩面流泪离去。
　　此后李生果然不再四处游乐，苦读经书，屡次婉辞公子邀约。
　　然而不过多久，公子到臻妍阁寻欢，携酒登门，坚决邀请李生一同痛饮。李生推辞不过，又是酩酊大醉。近日来斋中憋闷，借酒后昏聩将年来数事一并向公子吐出，并诉承欢喜恩情，寄人篱下，诸多抑郁。公子闻言拊掌道：“李兄亏矣！”李生不知所以，问道：“怎有此言？”
　　公子道：“李兄金科登榜，锦绣前程不在话下，自有贵人攀附，风尘倡伎怎比得上大家闺秀？如今却是舍大取小啊。”李生忽如醍醐灌顶，以为公子所言极是，酒意清醒大半，问道：“这该如何是好？”公子笑道：“李兄可是已昏了头了？青楼女子床榻承欢而已，哪里有值得犹豫的地方呢？何况欢喜虽为姝丽，终也不过数载年华而已，他日人老珠黄，李兄难道还会顾及誓言之说吗？”
　　李生当下起身长揖，道：“若非公子一言，李生几误此生矣！”
　　公子大笑而起，道：“算计时日，李兄赶往京城亦须启程矣。不妨屈尊至王府，待在下奉上赀费，李兄鹏程万里，自此而始。”
　　李生不再犹豫，当下答应。恰巧李生离去之时被檀烟看到，檀烟不敢隐瞒，即刻报知欢喜。此时欢喜已是万念俱灰。次日便听闻李生受公子相助已经离去，欢喜由此怏怏终日，一病不起。
　　眼见欢喜水米不进，日渐憔悴，鸨母对此甚是忧心，然而却没有办法可以挽救她，常常对欢喜叹息着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然而我们这种苦命的女子，太多事情都不能任凭自己做主。妈妈带你进了这个火坑，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可以让你也能够得到平凡女子才能享有的幸福。都怪我没能更多关心你，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然而你还年轻，并不是没有机会了呀。”欢喜只是流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日夜深，鸨母本已睡下，忽然梦到欢喜美妆艳服，花容玉貌，一如从前，正盈盈而拜，流泪道：“妈妈含辛茹苦培养欢喜，欢喜本以为能够报答妈妈的恩情，如今却是女儿不孝，从此不能侍奉左右了。然而妈妈的养育之恩，欢喜刻骨铭心，倘若还有机会，欢喜还将图报！”说完再拜，倏忽消失。鸨母惊醒，只觉此梦怪诞非常，慌忙起身前去察看欢喜，只见檀烟伏在欢喜榻旁，睡眠正酣，而欢喜已不见踪影。
　　数年之后，鸨母离开金陵，利用自己的积蓄到乡下安享余年，还经常收到不知从哪里送来的财物，日子过得清闲而宽裕。
　　李生自离开臻妍阁，一路顺遂到达京城，试后进士及第，然而未能通过选试，多方碰壁之后方才经人推荐，前往蜀郡投靠蜀郡太守谢公。谢公对李生颇为赏识，不久又为其张罗婚姻，待如亲子。
　　转眼数十年过去，谢公为官清廉，政声颇著，然而遭小人嫉恨，欲雇凶加害。谢公听说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谢公的家人对此十分忧心。谢公门下有一位客人名叫鹿封城，青年时闯荡江湖曾受谢公恩情，矢志报答。夫人便派人对鹿封城言及此事，请求商量对策。鹿封城当下许诺将竭力请来一位高人保护谢公的安全。然而谢公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也不许家人声张此事。
　　适逢谢公六十大寿，寿宴之上，家人请来当地有名的歌女萍姬于席间献舞助兴。欢饮正酣，忽闻数道破空之声急驰而来，乐声未停，只见萍姬身姿婉转和乐而舞，水袖暴涨随韵律起落，轻描淡写抹去不和谐的声响。庭院中草木窸簌，众人未及反应，就见数条人影自四面窜出，白晃晃的兵刃反射出刺目寒光。众人皆惊慌失措，独谢公正襟危坐。而萍姬一舞未终，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长袖曼舞，彩绸漫天，一股绵绵之力竟将来势正汹的刺客一一推弹开去。萍姬广袖一收，正赶曲终谢幕，姿态妖娆。
　　众人惊魂甫定，谢公命家人前去查看行刺之人，而亲自走到萍姬面前，答谢救命之恩。萍姬还礼道：“大人为官清廉，行政有方，正是蜀郡百姓之福。奴不敢欺瞒大人，奴并非萍姬，实名为欢喜，乃是受鹿公子之托前来保护大人。现下对方所派之人遭灭，势必会派遣更为凶恶之人，请大人允许欢喜留在府中，以备不测。”谢公自然答应。欢喜又道：“欢喜搅扰大人寿宴，当敬酒请罪。”谢公见欢喜容貌姣好若春花秋月，风流姿韵中又仪态端庄，言辞磊落举止大方，身怀绝技却又韬光养晦，不由心生敬佩爱怜之意，当下欣然接受，并令诸门客敬酒，以谢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