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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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亦在诸客中，闻此名不由面色大变，幸而杂乱之中未有人注意，然而远远观望并不能看清欢喜的容貌。当初李生前往京城，不久就听闻了欢喜的死讯，内心十分怅然，之后便再也未曾提及。如今听闻欢喜名字，不由想起少年时候的荒唐事，心中又惧又悔，如坐针毡，不过片刻就赶忙告辞离去。
几日之后，李生往谢公府邸递送文书，恰巧谢公外出，李生百无聊赖，便往花园中游赏。园中草木正盛，花叶缤纷。转过数道花廊，亭榭临水边，曲径通幽处，一华服女子倚栏弄萧，无凭，若岸上白沙，莹洁清冷。李生不由驻足细听，万般感慨从心而生。忽闻箫声突变，如云破月来，豁然开朗，一片清明；山高水长，雾散天青，无边清净。一曲终了，李生竟如未闻，只随心神驰往那一片豁然之境。只听那女子道：“公子久违了，不知欢喜可否有幸敬公子一杯？”语声娇柔却字字清朗，带着一丝慵懒却丝毫没有怠慢之意。李生恍然惊醒，面色大变，一时间冷汗涔涔，双袖战战，双股栗栗，落荒而逃。欢喜斜倚雕栏，素手把盏，目光清泠，远望李生逃离。
不久，谢公府上收到名刺，却是指名拜会欢喜。欢喜看后对谢公道：“这是蜀中刺客冯空雷的名刺，相约五日后前来挑战。欢喜不才，恐怕要打扰大人安宁了，请大人恕罪。”谢公道：“姑娘高义，被老朽连累至此，老朽怎会怪罪。”
鹿封城听闻此事，也前来拜见欢喜，道：“冯空雷乃是蜀中新起一代最厉害的剑客，而且心地狭隘，出手狠辣，曾经因被蜀山剑盟之主高铖宇责备，而在蜀山之会上击败并且杀了他，因此被蜀中剑士联合追杀，然而大多人也死在他的剑下。即便是姑娘，面对此人也请务必小心啊。”
欢喜道：“剑为君子之器，即便各家用剑路数大相径庭，剑者胸中却不可缺少一股凛然正气。冯空雷空习剑术不修剑心，怎么能说是一名剑客呢？只是一个小人罢了。欢喜纵然没有什么能力，却也决计不会败在一个小人手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欢喜命乐师奏《清山》之曲，在庭院中独舞。虽然已经告诫众人远离，然而还是有好事之徒躲在暗处欲要一睹高手相争的景观。是时春色正浓，桃李芬芳，暖日洋洋，最是怡情。欢喜身披素色薄纱，流裳翩跹，环珮叮当，长袖翻飞如远岫出云，舞步挪转如飞鸟游林，耳中乐声似空山鸟语，清风入林，十方清净。一舞方罢，忽闻掌声由远而近，只见一男子身长八尺，身着紫青锦袍，背负五尺长剑，玉面堂皇，目若光电，挺拔威武，飞掠树梢之上如履平地，正是蜀中刺客冯空雷。
冯空雷轻身落地，掌声不停，朗声笑道：“久闻莠草社主欢喜貌冠天下，舞冠天下，今日果然不虚此行。”其声雄浑有力，可知其修为不浅。
欢喜笼袖，亭亭站定，道：“欢喜早闻蜀中冯空雷的威名，方才公子一露身手，果不负蜀中第一剑的称号。然而剑之为物最是孤高，却不知公子何以做了别家奴才？”
冯空雷闻言变色，且怒且笑，声调骤变：“社主身在此处，却又为何与人为奴？”
“欢喜非为人奴，而是为义之奴。欢喜虽身在下流，却还知道义二字，冯公子你又如何？”
“得以一会高人乃冯某之幸，其他皆是小事，何足挂齿。闲语少叙，请社主出招吧。”
欢喜微微颔首，广袖轻扬，乐声悠悠而起，如在空山，如临深涧，如乘清风，如驾流云。冯空雷长剑出鞘，肃杀剑气瞬间斩断满园生机，如萧瑟秋风摧折枯枝，似凛冽朔气封杀暖意。寒光暴起间，欢喜舞姿婉转，足下腾挪，裙带翩飞，扬起一片朦胧颜色，如鹤舞彩云，掩映天光，似与剑光嬉戏，又如驾驭秋水之上，信手拨弄，便乱了剑路。
是时满园花木似同时沐浴在暖春与寒秋之中，荣枯无端，终于不堪激荡的真气而尽数破落。连躲藏在暗处的人们也不敢再看下去，一个个都远远的跑开了。远远的只听得破空剑声宛若和乐而奏，万物荣枯皆随时而动，随天而成。愈加慷慨激昂间一声暴响，乐声忽止，借着只听得一声长啸，伴得断剑落地的清脆声响，烟尘寂灭。
过了许久，众人才敢上前查看。只见那乐师抱琴躬身立于欢喜身后，琴弦已断，指尖具是血痕。而冯空雷横尸地上，面色紫赤，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一边，五尺长剑断作数节。欢喜亭亭玉立，敛眉低目，似在哀悼。
待谢公家人将冯空雷尸体抬走，欢喜才离开，准备向谢公告辞。
谢公挽留不住，准备设宴为欢喜送行，并邀请了所有门客。欢喜欣然，于席间再献一舞，红绸漫天，惊得满地浮尘飞舞，而舞步踉跄如梦未醒，正是《梦扰红尘》。舞至酣处，欢喜身姿挪转，手捧玉杯，向在座宾客敬酒。至李生面前，李生难忘旧事，不敢正面相对，匆匆饮罢，偷瞥欢喜，只见欢喜娟眉秀目，一如从前，颜色丝毫未变，虽含笑意，却内敛凛然之气，偏偏又十分温和，不亲不疏。
待欢宴散去，欢喜向谢公行礼告辞，谢公将其送出府外，只见华车玉辇，彩幡飘摇，僮仆随侍者数十人，沿街清水净洒，香花铺道，绵延数里。一碧衣少女躬身行礼道：“恭迎社主。”欢喜颔首，向谢公再拜而别。李生跟随在众宾客之中，早被此景象惊呆。
之后谢公身陷党派之争，终于被免职返乡，众宾客作鸟兽散。李生失去依凭，流落江湖。一日行道间，忽见前方幡旆招展，彩绸飘飞，僮仆数十人行走道路。中间一辆雕车流云为饰，锦绣为帘，细风撩动间车内佳人面容若隐若现。李生一眼认出那正是欢喜，正欲呼喊却又一时语塞，只能呆立当场，看这一队仪仗远去。香风吹远，乐声飘渺，李生方才回转，见脚下一方绣帕，上书“雾雨落花软红长，清梦惊乱影怜光。负手烟云眼前过，更醒人间醉黄梁。”四句，娟秀字体，正是当年欢喜所藏。李生手执绣帕，不由泪流满面。再抬头时，天高云淡，风清人远。
情之一事，即便知道毫无结果，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追求的吧。沉沦一时，为之生死，然而事过境迁之后，似是无情却又有情，才是真的窥破了情事，超越了情事吧。如欢喜因爱而死，又因向往而生，才是真的超越了本心，成就了自己吧。
世事纷繁多彩，而心中的向往，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来完成的吧。生为女子，又是如此地位低下，仿佛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向往的权利，只能照着世人的眼光勉强养活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能够追求自己所喜欢的事情呢？然而真正抛弃一切，离开世俗之后，又有谁不可能成为自己向往的人呢？欢喜一念痴迷，而至放弃自己的生命，反而成就了自己向往的那种自己，也算是践行了属于自己的道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