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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月的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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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又是五月。
没有温度的阳光若有似无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几乎是透明的。其实任何一个月份的阳光都是一样的,不一样是的在她之下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个匆匆往来的人都是若有似无的,他们看不见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他们是透明的。
亦莫站在梧桐树的影子里,望着对街的花店。
景色依然,这条街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和记忆中的场景如此吻合。
但总有哪里不一样了。
亦莫默默地想着。好像有些明白了。
曾在这里存在过的什么,因为某种原因又消失了。但是因为存在得太过强烈,所以消失得不够彻底。岂止是不彻底,简直就是处处留痕。好像在墙上挂了很久的画,不知被谁取走了,徒留下一个方方的印记,提醒人们它曾经的存在。
风中,阳光下的阴影里,亦莫无知觉地微笑。呼吸着磊呼吸过的空气,站在磊站过的地方,看着磊看过的景物……她觉得很满足。
五月……嗯……正是那个五月,她认识了他。
他总是站在那里,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根烟,任由烟灰塌在他的衣服上。那一脸不屑的神情深深印在亦莫的心里。
他没有看见她。
后来亦莫知道他了。人人都知道他。
他和亦莫是一个学校的,高她一届数学系,是个让所有老师头痛的人物。成绩好得不可挑剔,可脾气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听说他是在外面混的。
身为乖乖女的亦莫当时根本搞不清什么叫“在外面混”。混?混什么呢?
亦莫觉得他抽烟的样子特别好看,放肆得近乎粗野。她喜欢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喜欢他冷漠的声音;喜欢他一身随意自然的穿着;甚至喜欢他天性中的那一点点匪气。
亦莫不自禁地为他所吸引。
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不能在一起的。
亦莫见过一些街头的小混混,总是没新意地穿一身紧身的黑,头发一定会染得面目全非,还要一口气在耳朵上打十几个洞,然后叼着香烟故作嚣张状地招摇过市,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冲上去找借口乱打一气。
但是磊不同。
每次看到他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亦莫总会想起《乱世佳人》中的形容词:表面慵懒斯文,骨子里可危险着呢!
所以亦莫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淡淡地听着他的“江湖轶闻”。
终于有一天,亦莫有机会可以真正地接触他了。那天是校运动会,作为校田径队的队员,磊将出赛。
亦莫报名参加了田径啦啦队。
可是整整一天,磊都没有出现。在老师恨恨不已的低诅声中,田径比赛结束了。亦莫没精打彩在坐在操场边,毫不起劲地呆望着别处的赛场。他们到底还是没有缘份,她想。
然而缘份这东西是很难说的,它总是躲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来这么一下子。回家的路上,亦莫意外地在一条小巷中瞥见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他满身血污地靠在墙边,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那双眼睛却是异样地明亮。
他一抬眼,看到了呆立在巷口的亦莫,竟然向她招招手。亦莫梦游般地慢慢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清楚地听到自己打鼓般的心跳。
他很有礼貌地问她,能不能帮他打个电话。她连一点点的犹豫都没有,拿了他给她的号码,走到外面的小店里打了个电话。结果他要找的人不在。
他有点失望,嘴角一沉,神情中平添了几分狰狞。
她这时才看清他的背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痕,血还在不停地淌着。虽然在他脸上找不到痛苦的表情,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痛吗?”
他点头,露齿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谢谢你帮我打电话,你先走好了。”
亦莫摇头,“你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我送你到校医务室去吧。”
“开什么玩笑!”他有点不耐烦,“你可以走了。”
“那你怎么办?”她着急地问。
他看看她,似乎有些奇怪。
“你是田径啦啦队的吧?”他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她点头。他看着她,直到她因为脸红而不得不低下头去。
“能不能帮我叫部车到医院?”最后他说。
亦莫看着医生帮他清洗伤口、包扎好,又送他回学校。
可到了学校他却不下车。他塞给她一张写着他寝室电话和拷机号码的纸条,说有事可以找他。
他们就算认识了吗?可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一声。亦莫紧紧攥着那张纸,站在初夏的夜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慢慢踱回寝室,柔肠百转。
那以后的很久她都没再看到他。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只要她打个电话就可以找到他。但……她算是哪门子冒出来的人?他早就不记得她了吧?
亦莫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找这事儿埋在心底,平时连想都不大去想。日子一长,连她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一切会不会只是她在夏天睡得不太安稳的夜里做的一个真实的梦?是?不是?
亦莫,人人都羡慕的亦莫。其实她是个再平凡也没有的人。她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没有一丝丝出格的地方,只除了他。他是她心里唯一出格的角落。他懒懒地占着那个角落,倏地一下人就不见了,只留下他的影子陪她,那影子淡淡的,却牢牢地、寂寞地霸着那个位置。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恐惧与向往。即使有一天她说出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谁都没想到她竟然会认识一个在外面混的人。所以当有人对她说磊在找她时,在她生活的那个小小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她不知道磊是怎么找到她的。但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点都不显得吃惊。
为什么要吃惊呢?磊这个人,不管出现在哪里,不管他以什么方式、什么身份出现,都不应该让人觉得吃惊。因为他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她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开口。
“为什么没来找我?”他问。
亦莫轻声道,“为什么要我去找你?如果你要见我,自然会来见我,你既然不要见我,我找你又有什么用?”
他一怔,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我上次忘了问你的……联系方法。”
亦莫冷冷地补充,“你甚至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我干嘛要来找你?”
“好了好了,”他举手作投降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们别再就此讨论下去了。”
亦莫勉强点头休战。看在他费了很大功夫找她的份上,她就原谅他好了。
“对了,你的伤好了没有?”亦莫假装忽然想起似地问。
“早就好啦。”他满不在乎地回答。
“干嘛和别人打架?多危险!”她趁机规劝。
他脸露苦笑,“没办法。”
“那后来怎么样?没有什么报复行动吧?”
“什么报复行动?”他一脸的不解,可马上就恍然,“不用报复谁,本来就说好了一对一的。”
“一对一?”她吃惊地重复。决斗吗?
“是啊。”他微笑,“那个人到现在还没出院呢。”
亦莫不自禁地皱眉。这人也真是的,这很值得炫耀吗?
他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这时忽然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啊?怎么会?”
“是吗?”他不信似地笑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那天的帮忙。”
“客气什么?”她毫不起劲地笑笑。
他又笑,“下次找你出来玩的话,可别不给我面子哦。”
亦莫点头。
可是那个“下次”无限期的推后,他再没来找她。亦莫本来打算等考好试去找他的,可实在想不出见到他后该说些什么,于是也就搁下来了。
也许他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亦莫仍然每周来往于寝室和教室之间,双休日回家听父母的唠叨,偶尔和看得顺眼的男生约会。
只是她比从前更加注意他的事情。
听说他的成绩还是保持着中上水平;听说他和人打架的时候是玩命的;听说他在外面越混越好了;听说这个区大部分在外面混的都把他视为大哥;听说他越来越有老大的腔调了;听说他有好几个女朋友;听说他在外面也吃大烟,也就是抽大麻;听说他……
他的事情太多了。而她呢?
冬天快来的时候,她在学校的小树林碰见他。他正和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神态亲密地说着什么。亦莫跟他打招呼时他明显地怔了一下,似乎是想了一想才叫出亦莫的名字。亦莫淡淡地笑笑,走得很快。
其实亦莫很失望。她觉得他不该这样任由自己沉沦下去。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样下去的将来什么都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亦莫有些讨厌自己老想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而那个人,竟然连她的名字都几乎不记得。
风倏忽来倏忽去,时而低吟时而轻唱,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这时他在后面叫她,亦莫回头,看到他向她跑来。两人就那样并排走着。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她说是啊,又快要考试了。他说上次他的逻辑论文得了A加。她说嗯,真厉害。然后两人沉默了下来。
深秋的夕阳斜斜地从身后照来,亦莫看着地上两个被拉长的影子。也许最要紧的还是心。两个人的心若不是越来越近,那就一定是远到看不见。他们好像已经离得很近了。但是,他们的心呢?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亦莫终于忍不住问道。
落叶的沙沙声中,他叹了口气。
亦莫心中一软,“不想说就算了。”
他摇头,“周亦莫,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计划自己的将来,嫁什么人,生几个孩子,怎么生活,怎么工作。你可以安安定定地想这些。我不行。”
亦莫前面听到他说什么嫁人生孩子的脸都红了,听到后面却是一惊。
她停下来,谔然看着他。
他望着远处,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我是没有将来的人。”
亦莫一阵心寒。
谈话匆匆结束。因为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号码,走远几步压低了嗓门说话,可亦莫还是依稀听到他说,“我现在是一个人……什么?谁说的?”忽然又用哄人的口气,“别闹了,下次再陪你去好不好?”又不知是他的第几号女友。亦莫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可是电话那边显然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亦莫向磊作个手势,便一个人走了。
磊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经过几天痛苦的犹豫,亦莫打电话约他出来。借口是他的逻辑单科期末论文。于是他带了厚厚一叠打印整齐的论文在学校的咖啡室等她。
她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他的论文,轻声说了声谢谢。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磊何等的敏锐,他立刻觉出她反常的态度。于是他很直接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亦莫措手不及。她很不习惯他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
“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他直直地看着她,忽然咧嘴一笑,玩笑般的口吻,“如果我也好一点,一定会拼了命地追你。”
亦莫心头一热,“我觉得你很好啊!”
他摇头。
“喂!”亦莫大着胆子,详作生气地瞪他,“难道你没听明白我说什么吗?”
他侧头看她气呼呼的表情,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你说了我才可能明白啊。”
亦莫慢慢红了脸,你真坏!她没有说出口,怕太过唐突而显得可笑。
幸而他还算懂得适可而止。
“你有点喜欢上我了对不对?”他忽然很严肃地问。
天啊!可怕的直接!她横下心来点点头。
他也点头,“其实一个人不太会莫明其妙地付出感情,总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会走到这一步的。”
她有些困惑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没错。”他满不在乎地啜了口咖啡,“是我故意让你喜欢上我的。”
亦莫不懂了。他“故意”让自己喜欢上他?有这种事?
“可是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有自知之明,”他别开脸,声音有些低沉,“我不是个好人。不是能让你放心的人。你要的一定不会是我这样的人。”
“我不要听这些!”亦莫打断他,宛若当面被拒绝般地尴尬,她简直有点恼羞成怒了。
他沉默着。
她终于渐渐镇定下来,此番场面话至少算是给足她面子。
他低笑,“记得吗?我说过的,我是没有将来的人。所以你若是和我在一起,也一定不会有将来的。”
亦莫久久凝视着他。
他的声音是痛苦的。他的脸是痛苦的。他眼中的她也是痛苦的。
他忽然站起来坐到她身边,一把抓起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
她冰冷的手触碰到他的背,紧绷的皮肤是滚烫的,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活力,这样的热烈的生命为什么会没有将来?为什么?
他让她的手指继续向上,她受惊般地一缩。那上面有个难看的疤痕,长长的一条凹痕,边上却可怕地陇起。像一只巨大的蜈蚣横在他的背上。
是上次的伤吧。亦莫心中一酸。手指充满爱怜地在疤痕上抚摸着。可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你不觉得害怕吗?不觉得很丑吗?!”
亦莫低下头。绝望地沉默着。
她明白她的尝试是徒然的。他不会离开他现在的生活,而那种生活就像这只蜈蚣一样横在他的身上,像个烙印。他们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了。
那以后他们各自走得很远。仿佛两人的人生合该在那时交集,之后,再分开,渐行渐远。
听说他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在外面却混得越来越大。听说他终于走上了贩“药”的路,由此得罪了不少人。听说他大把地用钱,奢侈得惊人。后来听说他被人用一把生锈的匕首捅死在一条昏暗的弄堂里。那年,他二十四岁。
他的故事结束了。他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连同那个难看的蜈蚣疤痕一起消失了。那低沉悦耳的声音也已经消逝,湮没在时间的黑洞,只留下轰然而寂寥的回音。
磊。冷漠的磊。骄傲的磊。沉默的磊。叱咤风云的磊。终于倒在他自己选择的路上。
亦莫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亦莫了。她给自己定的下一个目标是流力学硕士,并且在攒买房子的钱,争取和男友在明年结婚。
所有和磊有关的记忆都应该尘封在过去。
因为磊死了,亦莫却还活着。
亦莫还要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活在磊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五月的阳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从树中零零碎碎地洒下,苍白,而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