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临妃萦

1、别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坐在桌前，呆望着窗外。四月的阳光淡淡地撒在路人身上，每个人都透明得好像不存在。冷气风口发着均匀的噪声。

　　我感到很寂寞。然而每个人都寂寞。

　　越是喧嚣的地方越是寂寞。

　　于是，这个念头像鱼嘴里吐出的泡泡一样地浮出水面。

　　我决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只为了度过这个无聊的下午。生命中会有很多个无聊的下午在等着我。而在无数个下午之后，磊会也会在世界的那一头望着我，他漠视一切的表情已然消失，因为漠视一切的他亦已消失了。

　　我实在是寂寞。

　　为什么我会如此寂寞？

　　无非是那些过住罢了。那些我丢不开忘不了的过住……

　　于是我打开电脑，新开出一个文档。

　　我轻易地回忆起刚认识磊的场景。那也是一个下午，可记忆中的那个下午和今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个下午有着很美妙的天气，有很美丽的景色，有还很年轻的我。正是在那个下午，我的生命中出现了磊。

　　那天的磊穿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修长的双腿裹在淡蓝色的牛仔裤里头，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着，淡金色的阳光照得他容光焕发……但回忆不该从那儿开始，我对磊的完整回忆总是会把时间再前移一周，回到我去大学上课的第一天。

　　那时已经开学一个礼拜了，却是我去上课的第一天。在此要说明的是那时的我还很年轻，还很天真地以为我一辈子都可以这么年轻下去，并且以为年轻会是我永远的资本，就是现在我也没想到，一个人，老起来竟然会那么快……呵！扯远了。

　　且说那时我爱跳舞，爱打游戏机，爱唱歌，爱交朋友，什么都爱，就是不爱读书。大学是老爸用大把钱买来要我念的……呵！不该这么说，应该说老爸出钱赞助学校，所以学校让我免试入学，当个旁听的走读生。

　　反正不管当中有什么暧昧，总之我是进了这所还算不错的大学。为了表示抗议，我特地翘课一个礼拜给他们瞧瞧。当然心里也不是不害怕的。所以在老爸从深圳出差回来之前，我就难得表现得乖一点，也算是自下台阶吧。有时候适可而止也是一种艺术。

　　课上了五分钟我就绝望起来。讲台上那个老头是在讲天书吧？为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左右张望，没发现任何感兴趣的人。天！这个大学里头的人不会都是这样面目可憎的吧？

　　活脱脱一群呆子！

　　我在心里低咒着些对学校对师长甚至对老爸不敬的话，总之是他们把我害的。明明是他们之间的买卖，非扯上我作牺牲品，真是冤枉死了！

　　真想溜。可……毕竟初来乍到的，还是别太嚣张的好。我趴在台子上好容易等到了下课，马上收拾东西，闪！

　　到底是大学校园，作为新人类的我在五分钟之内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也幸而因为迷路，我才得以认识澡澡。

　　澡澡是仇晶晶的绰号，来历已经不可考，总之大家都叫她澡澡便是。

　　澡澡长得娇小玲珑，一头长发罕见地黑，让我羡慕不已。

　　我从来就对自己的外形没满意过。作为一个女孩子而言，一米七四实在是很具有破坏力的身高，再加上我的一头乱发，长虽长，却有点营养不良般地发黄。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也好，省得我花钱去染。另外我的皮肤太过苍白，又太瘦。其实我对自己的胸围一直耿耿于怀。就这样一副长像，竟然还老有人夸我是美女。有人夸总不是坏事，尽管我心里觉得受之有愧，也还是很皮厚地认了下来。也不能说我皮厚啦，我总不能把夸我的人一脚踹开大骂一顿，再宣称自己是个丑女吧？那样也不现实……好像又扯远了。

　　总之呢，我认为澡澡是个小美女，澡澡认为我也算是一个大美女——审美观不同嘛，可我们却颇为投缘。怎么说呢？用师长们的话来说，澡澡也不是好学生，这就是物以类聚吧。

　　才几句话我俩已经熟络如多年老友。从此我和澡澡常在一起玩，一起去各种游乐场所。澡澡认识好多人，全都很仗义，很够哥们儿。最爽的是大部分情况下都不用我和澡澡掏钱。澡澡说认那么多大哥不为别的，只为多几只钱包使唤。这么说是有点儿绝，但我才不管。谁爱当冤大头谁当去，只要有人付钱就好。

　　我和澡澡很快成了那排人心目中的红人，全都争着讨好我们，甜言蜜语有时听得人怪肉麻的。女生恨我们，但我们得意洋洋。

　　那时我们被称为问题少女。

　　哦，磊。该让磊出场了。

　　整个相遇的过程很简单，而且也绝称不上浪漫。

　　那天澡澡带我翘课，我们躲过老师，在路上开心得嘻嘻哈哈，一边争论着到哪里去消磨时间。操场上有两个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澡澡忽然停下来，有点激动的表情。我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跑道边的梧桐树下，在阴影里藏得好好的，似乎宁愿像这样躲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观察别人。澡澡已经忘了我的存在，径自跑去跟他打招呼了。我不怪澡澡重色轻友，毕竟我和她才只认识一个礼拜，怎么好跟她心目中的偶像比呢？

　　我站在原地，看着澡澡撒娇似地拉他出来。

　　风中，他站在阳光底下，一下子变得醒目无比，一瞬间仿佛整个操场只看得到他一个人。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望着他的脸。

　　那张脸称不上十分英俊，可是却有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慑人的魅力，眉目间有种天生的漠然，淡薄一切的表情让他显得有些冷酷。此刻他正带着一丝容忍的表情淡淡地看着澡澡。

　　磊是这个大学里的传奇人物。比我高二届的数学系。成绩中上水准，是校田径队的主跑队员，喜欢独来独往的他，大把的女生对他心心向之。

　　人人都知道他。不用刻意地打听，磊的故事弥漫在整个校园中的每个角落，几乎只要轻轻一嗅便可知个大概。老师们都很头痛这么一个人物。听说他高中的时候就很出名，原因是一样的——因为他够狠。总之你别惹他便罢，若是不小心惹到他，嗯，那可歹命喽。

　　我对他挺好奇的。那次惊鸿一瞥之后，我就开始对他念念不忘起来。至于为什么，其实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因为他长得很帅而且又很坏吧！不是有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反正那时也懒得深究这些婆婆妈妈的原因，喜欢就是喜欢喽！

　　澡澡也很喜欢他。像每个迷恋他的女孩子一样，澡澡以各种名目的借口接近他，并从中得到秘密的快乐。

　　我和澡澡对同时喜欢上一个人这种事情都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反正喜欢谁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选择权不在我们。

　　可是磊一直是那么的冷漠。

　　确实他在对你笑，可是他的眼里并没有你，他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有人说他傲气逼人，有人说他太过神秘兮兮，可是也有很多人崇拜他，认为他有个性，因为他活得那么自我。

　　磊真的是十分的自我。不管别人怎么谈论他，他从来都不在乎。澡澡说他一定还是在乎的，只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罢了。可我总认为装出来的冷漠和真正的冷漠还是有区别的，不管这区别如何微小，总还是存在的。我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乎。那感觉就好像他随时随地可以丢开一切，包括他自己，他都可以毫不在乎地丢开。这样子的他让人有种把握不住的不安全感，而正是那份不安全感深深吸引着我，我们这些无药可救的女生。

　　我对自己说我要把握住他。可是，唉，可是怎样才能把握住像他那样的人呢？

　　我在美丽的澡澡身边，努力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这一点不难办到。他也开始对我笑，那美丽而又空泛的笑容——可是，不，我不要这样的笑容。

　　有时候我不得不相信缘份这种鬼东西。确实，这个词俗，可你瞧瞧，人在尘世间，哪个可以超然脱俗？

　　可惜我们只有当哥儿们的缘份。

　　我和磊成了不错的朋友，只是朋友。在磊的眼中，我就是他的妹妹。他说我外表看上去很成熟，其实众兄弟姐妹里头，就数我最幼稚，说完了还在我头上拍拍。

　　我只好认命地把这话理解为赞赏。

　　忽然之间，磊的身边就多了个女朋友。

　　我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难过的样子，只好跑到澡澡那边大哭。澡澡倒是很心平气和地劝我。我耿耿于怀。一个妖妖娆娆而且又老气得不得了的女人，凭什么抢去了我的磊？我的磊？他又何曾是我的？

　　那以后我渐渐有些疏远磊。但是我还是喜欢他，而且很痛苦——因为我们疏远了，他又有个那样的女朋友。每看他女朋友一眼，都会引起令我不快的联想。

　　我和澡澡还是很好，她常会特意在我面前提起磊。谈论他，既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也许这样远远地观望才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种暧昧的痛苦与快乐中，大一的暑假来了。磊已经换过了三个女朋友，虽说每次他都给足人家面子，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甩谁。因为根据一般性的定律，变心的那个总是会表现得很宽容，而被甩的则总是沉默，并且一脸伤痛的苍白，还有一种刻意的镇静。

　　屡次伤人心的磊让我有些害怕，他到底有没有心？如果有的话，那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还是，爱情这东西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开始变得什么也不是了？

　　写到这里我得透口气，休息一会儿。其实是刚才的回忆让我产生了一种怀疑，我得拿出镜子，好好看一下自己的脸上有没有被甩者的标志，如果有的话，毕竟是一桩令人不太痛快的事情。

　　幸而没有。窗外昏黄的暮色把我的脸映得红红的，比平时还有精神。

　　于是我松了一口气。把目光放回电脑屏幕上。

　　暑假前的最后一个考试周过后，磊陷入了一场最无药可救的爱情。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开始帮他找她。然而有时候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特定的人是很难的，即使这个学校并不是很大，有时候所有的形容词都显得那么的空泛，何况我根本没见过她！

　　我真的是束手无措了。磊显得很沮丧，我只好硬撑下去。但我其实早就放弃了。主要是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干嘛我得费那么大力气去找一个“情敌”？我脱线差不多。

　　磊还是找到了她。无所不能的磊！

　　在见过她一面之后，磊淡漠的脸上开始出现一种全新的表情，一种希望与绝望、喜悦与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想，那个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磊变得更沉默，他的成绩忽然好了许多，又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数学辩答会，他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努力。

　　我想，那个就是所谓爱情的动力吧。

　　然而我却总有种不安的感觉，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感觉，就好像风雨欲来的海面，平静，却隐藏的危机。我怀着阴沉的心情注视着他，每当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我便投给他一个过分热情的目光支持他。我是他傻傻的绝对支持者，我宁愿相信平静的海面，仅仅是海面，这就够了。

　　但是，阳光不在风雨后。风雨之后还是风雨。

　　忽然之间他就放弃了。我不知道他想通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又变回从前的那个磊了。他依然是我们的大哥，依然是师长们眼中现成的反面人物。甚至更糟，他似乎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生命的动力。他无所谓地活着，活得还不错——如果忽略掉他显而易见的空虚的话。他的女朋友多而且乱，他自己都经常搞错她们的名字。

　　我想我有必要问一下他——毕竟，我们算是不错的朋友。而且我是那么爱他。我不忍心见他这样一天天地消沉下去——是的，就是这个词，消沉！

　　磊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我轻轻说出她的名字。他似乎怔了怔，好像要想一想才记得起来这个人。但是他骗不了我。他是爱她的。这种欲盖弥章的行为只有让他显得更加无措。我心头一酸。

　　磊笑我越来越文艺腔了，一定是被我们中文系的同仁们给感染了。磊说他没想到我也会这么多愁善感，当然这又是我心理幼稚的一种表现。说完又拍拍我的头。

　　我真的生气了。

　　我甩开他的手，骂他是个胆小鬼！一副酷酷的样子很有趣吗？连自己真正爱的人都不去争取，生活又有什么乐趣！

　　磊显得有些狼狈，脸上闪过一丝阴云，然而他马上就恢复了慎定。他嘴角一扭，作了个不屑的表情，“什么爱不爱的，又不是言情小说，你少来了！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忽然流下泪来，我不大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我爱他吧。于我而言可是惊人的直白了。

　　我不可抑止地流泪，所有的委屈一下涌上来。于是他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安慰小孩子似的，嘴里还说，“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可难看了！唉，到底是小孩子。”

　　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知道他真的只可能把我当妹妹看，瞬间绝望了。也好，总比闷在心里要好得多吧。

　　“答应我，”磊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有些苦涩，“用点心，好好读完大学，你将来的日子长着呢，总不能一辈子这么混下去啊。”

　　我迷乱地点点头。这话老爸和师长们不知说过几遍，可只有磊说的这次我才真正听进去了。

　　仔细想想，我上学期根本就在混日子。没错我的功课门门及格，可那只说明了我的作弊手段大有提高，说到真学识，真正半点也没长进。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磊在这方面做得极漂亮，他成绩既好，在外头也混得风风光光。唉，我要是像他就好了。

　　仿佛猜到我心思似的，磊说，“在外面混得再好也是假的，总不能拿这个当饭吃。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别人好，那就得有真本事，将来才不会有人瞧不起你。”

　　我知道磊是真正在为我考虑，他真的是为了我好。我极认真地答应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许多。

　　我努力地实践对磊的诺言，我不再逃课，用心地琢磨那些令人头晕的功课，每个周末都老老实实地回家，偶尔帮老爸做点家务。师长们开始用赞许的眼光看我，这样我也不太好意思在心里骂他们了。总之，我变成了一个改邪归正的好学生。

　　只有澡澡认为我是吃错药了，她觉得我背叛了她，不断地对我冷言冷语。我开始躲她，渐渐地我发现，我和澡澡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我想像当中的那么好。我已经不能确定我和她到底还算不算好朋友了。

　　只有磊，他真的是把我当成他的妹妹。他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我始终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他的故事仍在断断续续地继续着。

　　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她。那是在操场边的小树林，我和磊在讲话。落叶伴着一阵秋风从我们身边飘过，头顶上的树枝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磊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表情慢慢凝固。于是我回头看去。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某种困惑的神情正被她小心地掩饰着。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一定也在爱着磊。

　　然而她出现得太晚了。

　　磊在他的生活里没有退路可行。他走得太远了，以至于无法回到一种正常的状态中去。他的灰暗，他的颓废，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颜色，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怜的磊，孤独的磊，就连被他当作妹妹的我，也不得不离开他了。

　　老爸一声不吭地帮我办好了加拿大的留学手续，我将在加国完成我的学业，也许老爸也是希望我能够在一个全新的起点开始自己的路。我自己的人生。

　　不能像磊一样，陷入黑暗之中，变得支离破碎。

　　断断续续的，听说他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在外面却混得越来越大。听说他终于走上了贩“药”的路，由此得罪了不少人。听说他大把地用钱，奢侈得惊人。后来听说他被人捅死在一条昏暗的弄堂里，几天后才被人发现。那年，他二十四岁。

　　他的故事结束了。他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那张漠视一切的脸孔，那低沉悦耳的声音，都已经消逝，湮没在时间的黑洞，只留下轰然而寂寥的回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他死了。在那个属于叛逆的年代，他选择了一条岔道，越走越远，即使最后他想要回头也已经变得不可能了。但是他是清醒的。

　　可怜的磊。孤独的磊。就连他的爱情也是，在比黑色更深的背景里，只看得到绝望。

　　电脑前的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因为磊死了，而我还活着。

　　活在磊永远也到不了的将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