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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狐射月舞 ...

  •   肜城与乌禾是霍涅可钦沙漠中最著名的两处绿洲,其中肜城因为有圣湖被称为圣城,圣湖是这片大漠中唯一的不涸之地,即便这些年肜城沙暴频频袭城,却始终不能将其填没,狐胡大大小小的敬神祭祀,也都在圣湖畔举行。

      圣湖畔有狐射台,是大庆典时狐胡王欣赏歌舞宴饮友臣的地方。三月底的晏节曾是为纪念西陆各族结束纷争而设立的节日,如今却成了狐胡人欢庆霍涅可钦沙暴结束,牧民们从此可以远牧的日子。

      这一天,狐胡王室需要派出尊贵的未嫁女,和着祈颂月神的古老歌谣,展白衣而舞,这是西陆最绚烂的舞蹈,连胡旋烈舞也无法比拟,这也是每一位狐胡贵族女子出嫁前必须要完成的仪式。

      玺佑十八年的晏节,术狼国的太子与荆棘王一同高居狐射台,专注地欣赏这支本该由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完成的舞蹈,而我却正坐在离狐射台很远的沙地上,看牧人们在跳一支胡旋,身侧的白衣男子吹笛为他们奏乐,一者热烈,另者渺远,怎么听都不在一个拍子上。

      我一直试图看清是谁在代替我跳舞,却苦于离得太远而不逞。或许,明天代替我坐上喜轿的也将是这位姑娘,但这总比被好色的荆棘王压在身下好的多,想到这,我也就不再有非要看清那位可怜姑娘的执念了。

      夜色明净,圆月悬空,流光飞舞,映照的圣湖银光闪闪,又有风吹起万点涟漪,沙夹风而飞响,泉映月而无尘,终古光音,仿若仙灵异境。

      湖边有顽童你追我赶,有掌小七、奚酒、榛生…赭衣坊的孩子几乎都在,但我认得他们,他们却都不认得我。

      “宝尔温格!”有人对着我喊起来。
      “呀,好吓人啊!”风吹起我遮面的帷帽,跑到我近旁的几个孩子像受了惊吓一样远远地跑开,我认出是奚酒,在看清我的容貌后,又大声地对其他孩子喊着,“原来是个丑八怪。”

      玄晏转头来看我,笛声也戛然而止,我以为他想要安慰我,挥手说不必,他却只是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又转过去看幽幽的湖面,那柄玉笛被他握在掌心,尾部长长的紫色流苏几乎要垂到地上。

      我不生气他们的童言无忌。只是想容远要在的话,一定会笑我是无盐嫫母,而容嫣,大概又要讲女子德行为先的大道理了,心里顿然无边酸涩。

      宝尔温格是狐胡语中紫色眼瞳的意思,他们那样喊的时候我有些惊慌,忙垂下眼睛,好在他们开始喊我丑八怪后就不再喊宝尔温格,我这才敢抬起眼睛。

      紫色眼瞳是萨孤一族的福记,意为天赐力量者,萨孤族的祖先多有这样的特征,之后随着血脉的混杂,紫色眼瞳并不多见,但凡出现,却都是史册彪炳的人物,比如我的祖父,狐胡的开国之主。

      不知为何,血统更加混杂的我却拥有了这样一双眼睛。好在它只在明亮的月光下才能被发现,并没有给我四处游荡带来太多的困扰。

      但汗妃羿绯氏第一次见我就发现了这双眼睛的不同,她看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退下了。

      “我不喜欢你的这双眼睛。”语气不善,但我在宫里却多亏她照拂。

      玄晏是东陆人,怎么会听过这样已经快要消湮的西陆传说,这里大有眼瞳异色者,也并没有见他如何留意。

      不远处的胡旋正跳到精彩处,周围一片喝彩,而远处狐射台上的渺渺月影却已经收尾。

      玄晏将笛子收到怀中,拉我一起起身,而我腿上的伤口都未愈合,也不得不倚仗他的力量才能站起。

      “今晚一过,从前的萨孤公主就不再是你,即便回去,恐怕也无人再肯认你,若愿同我一道去往菰城,现在便回去收拾,星夜动身。”

      男子的声音似玉入髓,带有稍许的歉然,又有着了然一切的慈悲。

      我怔怔地扶着他站在原地,不知他何时知晓了我的身份,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六天前,容远派容浣送我归宫。

      那少年坐在我的身后轻车熟路地驾驭着沼禾追风逐沙奔跑如飞。而我的脑中还在继续想着他跟容远的关系,看长相,倒有几份像,不过却比容远俊秀一些,又叫远郎这样亲昵过头的称呼,实在很难不令人想入非非。

      马背上的我还在想,若是西陵选待我好,或许我还可以将云娘和容嫣接到身边,再狠狠地惩治一番那个薄性的王爷,让容远也可以不必再做土匪,娶个美貌的娇娘就不必和他人分享。

      远远地,上汜之渊出现在了我们视线中,周边的空气却突然变得诡异,沼禾踏蹄长嘶,只不过一瞬,天地混沌风沙陡起,我们被强烈的气流迅速卷起又被甩出,恍惚中容浣猛然推了我一把,我再一次在昏死过去之前看到了霍涅可钦沙暴深处的景象。

      只是一座孤城罢了,并不是传说中的九渊地狱。

      醒来时已是晨曦微露。我挣扎着坐起来,用了很久才辨认出到自己身处的乃是上汜之渊干涸的河床,我费力地转动脖子,没有找到容浣也没有看见沼禾,却是一位白衣的少年安静地坐在一头骆驼的身侧,骆驼低垂着脑袋,像是正在休息。

      而那少年,仿佛是怕我打扰了那头骆驼的安眠,侧头对我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玄晏,白衣的玄晏,晨醒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张冷峻而又柔和的侧脸,像极了浑夕山深雪掩埋下的沁堂白玉,散发着无上的光泽。

      那阳光也照在了我的脸上,却没有带来脱离噩梦的愉悦感,我感到眼睛一阵酸涩,脸上亦是一片痛煞。
      双手下意识地抚上脸颊,摸到的却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痕,有深有浅,血迹未凝,这一瞬间我猛然回想起那座孤城中的自己,在失去神识的最后一刻被万沙凌迟,而此刻的我,情愿自那一刻后再也不用醒来。

      因为只那一刻我便了然,我再也不能是自己,上天极其残忍地又一次将重生的机会强加于我,只是余生,或许将再没有人敢看我的脸,再没有人会像爱一个女人一样地爱上我。

      唯有还是陌生人的玄晏,那般柔和又无畏地注视着我,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已将伤口清洁,若是不感染,或许还有好的机会。”

      泪水流到一半,脸上一片麻煞,为了那个或许,我再不敢流泪。

      而玄晏,尽管并未言明,我却也知道是位医术上的高手,他将我脸上身上的伤口清理地极为干净,因为没有对症的药材,他便每日用银针为我止血,防止伤口的感染。

      又因为我的腿骨折断,并不能立即起身,而霍涅可钦沙漠仍时不时地起风,裹挟沙土荡进上汜之渊凹陷的河床,玄晏在河床边缘找到一处类似洞穴的豁口可以遮挡风沙,我们就在那里停留了两天。

      玄晏不爱说话,而我遭此大恸亦变的沉默,夜里我们枕着骆驼休息,但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大漠深处的狼嚎在寂静里格外可怖,很少能安心地睡上一会。

      我们离彼此很近,我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从耳边擦过,带着清雅的药香,我猜想他大抵是一位游医,原本打算前往狐胡的圣湖访药,却因为救我延误了时间。

      狐胡圣湖亦有“药湖”之称,其湖底缠绕而生的七星草与腥红花更是两味珍稀药品,于每年沙暴之后第一个月汐出现之前的短暂几日里出现于湖底,因此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无数的游医药商赶在沙暴之前抵达彤城,祈求好运寻访到这两味奇药。

      两草分食各是化毒祛病延年益寿的良药,合饮却是见血封喉无药可解的剧毒,多少人不明其理,贪之近功,白白丧了性命。

      我很想问他是否知道容浣和沼禾的下落,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因为怕听到他们已然无幸的消息,至少现在我还能心存侥幸,或许他们只是被风吹到了远一些的地方,这会已经被容远找到了。

      两天后,我们起身前往狐胡。经过城门的时候,我看见只要是女子都会被拦下,被比照一张画像仔细辨认,因为伤口敏感,又觉可怕,我戴上了玄晏的帷帽遮住了容貌,守卫粗暴地上来掀开帷帽却立时被吓得后退几步,再没盘问就放我们进了城。

      而走在我身前的玄晏,白衣依旧,皎玉束发,自东陆往狐胡逾万里的漫途仿佛片刻而就,丝毫没有让他如其他远来的游医一样脏乱落魄。

      尽管知道云娘她们已经离开,我还是执拗着去了赭衣坊,那间小小的衣铺已深锁,透过门缝,能看到衣铺里头的陈设一如从前,布匹整齐地码放在长桌上,唯独不见几件云娘缝制好用来摆设的成衣,那把藏在门前小石狮嘴巴里为我备下的铜钥匙也已不在,我想起容远那些奇怪的话,知道他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后我们在离圣湖不远的灰水巷找到一家客栈住了下来,灰水巷里住满了从各处而来寻药的游医,晚上乘着月色寻药求奇,水性好的人甚至潜到湖底冒险,这一年时沙暴未起,春水却至,圣湖几次水涨,寻到奇药较往年可谓无望。但他们却都不肯离开灰水巷,白日里便聚在一起比试医术,胡吹海侃,一整条巷子都热闹地很。

      我们住的是顶楼的上房,闹中取静,算是灰水巷里条件最好的房间,价钱自然也高,我身上不带分文,玄晏出手阔绰,又给了老板娘许多钱,让她帮我买了几身干净的衣服,又帮我每日里准备水饭。

      而他每天却是早出晚归,回来后便到我房中将调制的药膏小心地帮我涂抹到脸上的伤口处,药膏每次都不同,气味不同,颜色也不同,有的涂上凉凉的,有的涂上却是一阵火辣。第二日临走前,他也会来我房中看一下伤口,有时松一口气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有时却是眉头紧皱面露忧色。

      他仍旧是那么不爱说话,我便极珍惜那个短暂的笑容,尽管没有胃口,也每日将饭菜吃光,有时走到顶楼的窗户边,即便很想听听那些游医门摆龙门,却担心日晒风吹损了药膏的效果,便又坐回席帘后的阴暗处。

      我想过回宫,因为找不到理由拖累玄晏,但如今我的容貌尽毁,回去除了吓跑荆棘王好不容易盼来的术狼太子,我想不出更好的结果。汗妃或许还能容我一处栖身之地,但她百年之后,我又能去哪?

      我也想过容远或许还会来寻我,但一个容嫣已让云娘伤透了心,若看到我这副样子,又要额上三折,我虽然不是如何爱惜容貌的人,却也无法再心无芥蒂地以这幅样子回到他们身边。

      每天听到有人上楼梯,我的心就会揪起来,害怕有人会推开门赶我出去;但如果直到灰水巷静下来仍然听不到上楼的脚步声,却也心下着慌,唯恐玄晏再也不会回来。

      但无论多晚,他总还是回来了。

      直到圣湖月汐晏节的这天晚上,我才戴着遮面的帷帽跟随玄晏从顶楼上下来,灰水巷一片寂静,想来人们已经都去了圣湖边庆祝。

      看那只旋舞的时候,我原想和盘托出我的一切,感谢他的相救与医治,再与他告别。我怕别人对我好,因为怕无以回报,而这样的我已经什么都不能再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些离开。

      但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笛放在唇边,看向远处彤彤的篝火,笛声很美,我无法打断。

      笛声戛然而止。
      “你方才的笛曲听起来很悲伤。”我突然想问问那是什么曲子。
      “那原是雾降巫人送别时吹的笙曲,本就是要催人眼泪的。”他说。

      狐射台月舞结束的时候,他拉我起身,我觉得一切该结束了,他却说,”若愿同我一道去往菰城,现在便回去收拾,星夜动身。”

      可是若我不愿意呢,他没有说,我想不到。
      我不想独自一人孤魂野鬼,我愿意同他一起走,何况是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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