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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菰城扶倾 ...

  •   菰城的天气总是很暖和,不过春末时分就已经有些燥热起来。

      来菰墨已是月余,每日里要在玄晏的监视下喝掉许多莫名其妙的药,人变得越来越嗜睡,常常一整天都要睡过去,他照旧看我喝完药后就出门,留下蘘荷照看我。

      来的路上,他让我想一个新的名字,说起这个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夜里积聚的水汽凝了雾,天地间一片朦胧,很像在下着一场淋不透的细雨,又像北宸九月尖上第一场漫天的雪。

      我坐在他的身后,想到一个许久没再用过的旧名字,只是连带也记起了许多儿时事,沉默很久也没有回他。

      “不急,路上慢慢想,时间很多。”他侧了侧身,碰到了我头上的帷帽,又坐正了回去。
      “宁嗣音”,我脱口而出,略一沉吟,又补充道,“母家宁氏,旧名嗣音,不用再多费心神想了。”

      他不置可否,我也没有再说话,过去了好一会,他却又开口,“宁氏郡望处州莲城,是个很美的地方,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但我更想看看菰城。

      菰城是菰墨的皇城,由地多菰草,城西溪泽菰草弥望而得名。进城的时候因为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中,并没有机会看到满城的菰草,后来我同蘘荷问起过,她说菰米不如随州产的新米好吃,城中早已不种,城西一片荒芜的溪泽地尚还留着一些,也不知还在不在。

      听完她的话,我怔怔出了好一会神,在琢磨这是不是一种喻示,或者警示,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记得他不经意时说起的一些事,也会想要亲眼见一见他想念的地方,但风景易变,人又怎会不变。

      我想着的那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北宸,总爱提起他暖和的菰城,有一次我问他菰是什么,他却答不出来,只说城西有片溪泽,种满了菰蒋和芦荻,每到秋天,便是一片菰烟芦雪。

      我们住在城郊的一所园子,有一个风雅的名字——扶倾,里面种满了花木药草,偌大的扶倾园平日里只有我与蘘荷两人,她一处莳花伺药,一处还要照顾我,却都是周到细致,从没半点不妥。

      但每日脸上上药,却都是玄晏亲自来做,他待谁都是极好,玉一样温净的人,却也一样带了些冷冷的温度,明明那样柔和地看着你,眼睛里却并没有装下你的影子。面对我时,他虽然从未表露出过厌弃或惧怕的表情,但我知道只是因为他医者仁心。

      那天晚上圣湖观舞后奚酒的声音便一直响在耳边,我所能奢望的只是那个邈远的可能,和眼下的一处栖身之所。如此,我倒也能够心安理得地留在他的身边。

      有一日天气晴好,蘘荷拿来了一套新衣裙,合一顶做工精美的昭君帽,说公子怕我闷的厉害,要她带我出去走走。

      这一路上,她倒有些多话,问起我是如何认识她家公子,又是如何受了这样重的伤,我略觉难以言明,她却也不再多问,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起路旁的花树来。

      “宁姑娘,你看,那边淡红色很像桃花的是拘那夷,花虽好看,闻多了却是要头晕的。”

      因为有伤在身,我们并没有走得很远,只在城郊走了半个时辰,回去时蘘荷怕我没有尽兴,便来安慰我,“再过三天便是昭王爷大婚,我们坐马车进城去看,那时肯定热闹非凡,这几天的闷就全解了!”

      她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喜欢看热闹的孩子。虽然我并不感兴趣,却不忍拿自己那颗半死的心坏了她尽露的兴致,勉强笑起应了。

      回去时却在院中碰到了玄晏,正陪着另一位男子从药田走出,蘘荷立即轻扯我的衣袖回避,我有些反应不及,待得退到路旁,他们已走到跟前。

      因为隔着厚厚的玄纱,我便没有刻意地避开他们投过来的视线,玄晏的眼神依旧温和,他身边的男子却一脸好奇。

      其实还是位少年,很明澈的眉眼,穿一身黛紫的长衫,墨发高束,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星辰。

      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他戏谑玄晏,“白玄你竟也会背着我们金屋藏娇了,如此小气,都不肯让看一眼。”

      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混杂了玄晏身上的药香扫过我们,衣摆上复杂的金锈在晴日下熠熠闪耀,腰间玉佩上明蓝色的流苏飞起,撞到了我的衣袖。

      走开很远,我才听到玄晏波澜无惊地回他,“狐胡城中偶然遇上的,有人强娶不成就毁了她的脸,人很聪明,我想授她医术,方便宫中女眷。”

      蘘荷撞撞我,眼睛里又是喜悦又是羡慕,“宁姑娘,我家公子是神医朴谷的弟子,医术从不外传,他刚才的意思可就是要收你做弟子了!”

      我还在出神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两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两张既不同又相似的脸,我心中突然洞明,离自己遇见那个人,已经不远。

      但我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遮住自己这张丑陋的脸,无声无息地看他远去,连道一声别来无恙的机会都不会再有,这想法令我感到很忧伤,忧伤到没有办法去附和蘘荷的喜悦。

      下一时就听到蘘荷惊叫起来,“宁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公子说过眼泪会感染伤口的呀!”

      果然泪水碰触到的地方立刻麻痛起来,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想到要等缈缈无期的未来,倒不如索性地痛哭一场,从此断了那些风里月里的痴想,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忘了容貌的人。

      但疼痛只是让人更清醒。

      那天直到很晚,玄晏才回扶倾园,他将蘘荷叫到房外,又过了很久才进了我的房间。屋内没有掌灯,我也没有遮面,任由满脸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脚步声很轻,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就走到了我的身前。

      窗外惨白的月光照进来,映得他一身白色衣衫莹莹发光。我不敢抬眼看他,早上涂抹的药膏几乎被泪水洗净,露出暗红的血肉来,是连自己都嫌恶惧怕到生不如死的一张脸。

      他拖一张凳子到我的身边,安静地坐了下去,我们挨得很近,彼此沉默却又声息可闻,就像回到了上汜之渊的那些岁月,我突然感到很心安,我既活了下来,又遇到了他,为什么还想要放弃?

      “你真的打算授我医术?我从没接触过……\"我问他。
      “莲城宁家是杏林名门,只要你愿意学,我不担心。”他却有些突兀地提起了莲城。

      我抬眼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我知道他也在看我的眼睛,一双不易人察的紫瞳,他就是因此识破了我的身份吧。

      “万幸沙暴没有毁了你的眼睛。”这句话他像是憋了很久。

      “那就是说,如果眼睛也毁了,你就不会救我了?难道是因为你觉得狐胡的公主还有些价值才肯救我,现在证明我一无所用,你可以后悔了,你不该救我回来!”

      我将积聚了很久的怨气发到他的身上,那原本是对残酷的上天的怨气,对自己的怨气,那一天我不是应该乖乖地呆在王宫,迎接那个专为我而去的术狼太子吗?骑着沼禾经过城门的时候,我的心里不是犹豫了,却怎么没有悬崖勒马?我不光害了自己,容浣与沼禾可能也因为我命丧霍涅可钦。

      玄晏只是让我不得不活着面对而已。

      他不再接话,我亦懊恼万分,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像这样的习惯从认识那人起起就开始了,明明心里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他,却非要占到言语上的上风才肯罢休,后来遇上容远容嫣兄妹,一个有文化,一个有时间,自那受了不少憋屈,这个习惯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容远说我太过敏感,我虽然心里承认,却还是立刻恶狠狠地回他,“我只是不想比一个土匪还没文化,你让我爹娘怎么想?”

      气氛凝住了好一会,他从我身边站起,“我去看看药炼得怎么样了。”走到门边,又沉吟片刻,“宫里赐了白獭髓,我配了新药,敷脸会更疼些,且忍忍。”

      他丝毫不为自己辩解,倒让我心中更疚,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推开门出了房间。

      那天晚上是蘘荷帮我上的药,白獭髓杂以碎玉跟琥珀屑,涂在脸上真有些不适应,但蘘荷说这是极珍贵的宫廷秘方,专为那些容貌受损的宫妃们研制,三日即可生肌,一月之余便能瘢痕全消,但我受伤太重,可能会久些才见效果。

      “这么晚了,你家公子去哪里了?”抹好药后,我问蘘荷。他出门后再没回来,平日住的东厢也没有掌灯,我既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忧。

      “昭王府的陆姑娘刚刚有喜,胎象不稳,公子前去诊治了。”她边收拾剩下的药膏边随意地说道,“公子医术好,不光是皇上王爷,就连宫里的妃子王府的姑娘们身体有恙,也都是第一个来请公子,他也是善心,从来不拒绝,有时候整晚上都不回来。”

      原来他是宫里的御医,我还以为太医们都是白发苍髯畏畏缩缩的老学究,皇上和那些王爷们竟也放心让他进内闱,不过听蘘荷的语气,倒更担心自家公子吃亏。

      所以他才想找个人,方便为宫中女眷诊治,我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那日后我再没让自己被心中的怨气左右,脸上的伤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消退,玄晏拿来许多药草经络入门的书籍,我每日细读,努力牢记在心里,倦了闷了就由蘘荷引着认识园中种植的药草花植,日子过得简单又充实。

      唯独昭王爷热闹的婚礼没有如约而至,我没有真的想出园子倒不觉有他,蘘荷却有些不乐,几日不见笑容,听她自己说我们所住的扶倾园原是皇家的一处花田,她自小跟着父母在此栽种名贵花种,再移植入御苑,后来她父母去世,菰墨帝无咎将扶倾园赐给玄晏做药田之用,玄晏见她聪明伶俐就将她留在了园中。

      扶倾园地处城郊,位置偏远,前些年还有几个婆子花匠留着,后来都告老归家,只剩下了蘘荷一人,她孤单惯了,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能到城中看热闹的机会,却又莫名被剥夺了,当然会不开心。

      我只好陪着她多说话,听她叽叽喳喳地讲自家公子如何地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笛艺是如何地出神入化绕梁三日,人又是如何玉质彬彬温文尔雅。

      大概在她眼里,玄晏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了,她讲得很开心,昭王爷娶亲的事立时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只是末了,她却突然叹下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公子年届弱冠,想要攀附的人无数,他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忘恩负义的朱鹤姑娘,我从没见过像他这般痴心的人。”

      我很想听她继续讲下去,他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想来是个比较悲伤的故事,蘘荷没有再说下去,托着腮去看身边枇杷树上新长的果实,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一场伤心事,我便也不好再探究。

      那时正是午时最热的时候,我拿了几册药卷,跟她在园中的树荫下乘凉,花木繁茂药香袅袅,她看了一会枇杷果,又无聊地看了几眼我手中的书,最后竟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我继续翻着手中的书,看到云中谷一卷,里头讲到的植物都很有意思,食之不饥的祝馀,佩之不迷的迷榖,服之不溺的沙棠,伤人必死的桂竹,我看得入迷,也不觉困意。

      突然看到一味药植,竟是蘘荷,药性没有多讲,倒有两则不太相同的典故列下,典故的主角都是释迦的弟子周利槃特尊者,一则说他善忘事,竟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他想到释迦跟前求取自己的姓名牌,后来却连这件事也不能记得,终究到死也没能记起自己的姓名,他死后墓边生出一种不常见的草,人们因他负荷着忘记名姓的痛苦,称那种草为茗荷,亦是蘘荷。
      另一则却讲,周利槃特尊者是因为有真智慧才善忘事,最终了悟佛法,圆寂后墓前生异草,食之可忘贪欲与烦恼,这草也是蘘荷。

      我转头看她,她似乎正在做着美梦,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方才烦恼之事仿佛早被清美长梦消弭,如斯,倒很应她的名字。

      她身侧的枇杷树下,却不知何时站了另外一人,明蓝色的玉佩流苏随风扬起,如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传来,他见吓到了我,歉然地对我一笑,从树下走出,坐到了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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