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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星辰 ...

  •   容嫣有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她的肤色原白于常人,加之常年足不出户,不受日晒,更显苍白。一双碧色的眼睛长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活像宫廷中贡养的碧眼波斯猫。

      西陆族种很多,术狼王族便是碧眼金发一族,是以她这般的长相并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云娘与容远却有着东陆人常见的发色与眸色,术狼人是西陆诸族中最排斥东陆人的一脉,据传当年术狼主西陵渊与狐胡主萨孤昇曾是生死之交,形如兄弟,后来却因萨孤昇宠幸东陆罪臣之女宁氏一事反目,术狼自此与狐胡断绝了往来。

      我常常帮容嫣打理她的长发,小心地篦好,再盘起东陆宫廷女子的发髻,金发碧钗,分外相称。云娘说那大概是我最安静最类淑女的时候,容嫣往日对我的蛮野之气最为不满,于此时却也满意地含笑看我。

      “翧翧,你若时时刻刻都像这样,嫁给远哥哥也还是有希望的。”她不训诫我的时候就爱拿这件事来打趣我,有次恰好逢上容远回家在一旁,她回头征询似地去打趣他,“是不是呀,远哥哥?你上次不是同我讲过将来要找一位梳头梳得好的嫂嫂吗?”

      不待我含羞带怒地扑上去,容远已作势要来拆掉她的新发髻,嘴中亦是调笑,“那嫣儿不是还吵着闹着要嫁给菰墨的惊水王么?这给为兄太多压力了。”

      容嫣脸上的戏谑之色瞬时便褪去,俯下身子转动轮椅便要回屋,语气亦变得冷冰冰,“谁稀罕那个莽夫败将,我情愿一生都不嫁人。”
      云娘略带怨责地向容远看来,容远却拉过一旁沉默的我来挡箭,“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还是翧翧这样的让人省心,好几日不比,走,去试试你的马上功夫如何了!”

      被容嫣打趣的多了,我便有些抗拒同容远单独在一起。虽然心里只当他是哥哥,但他同我唯一亲近过的三哥又太不一样,三哥木讷,言语不多,多是嘱咐督责侍女们来关心我,自己却很少亲自表达,但容远却会在我脸上脏时自然地伸手来擦,发丝乱时细心地帮我整好,看我时冷峻的脸上会露出宠溺的光芒……他对容嫣与云娘也是一般的好,“多想!”每见他一次我便要暗恼自己一次。
      被拽在他的身后一路走到草原,明明心里早有觉悟,挨近时他身上成熟男子的气息却还是让我变得面红耳赤,他只当不觉,下一刻却是极自然地不容抗拒地将我抱上马,不管我已经同他讲过多少遍,我早已不是那个刚开始连马背都够不到的小姑娘了。

      最后一次自由自在地游荡在西陆人的圣地慕沁草原,伴着心爱的马儿看大漠落日,没有丝毫形象地躺在青葱茂盛的席萁草上嚼草根,吹口哨,享受着没有霍捏可钦沙暴侵袭的第一个春天,也许这也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春天,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云娘她们好好告别,告诉他们,同云娘与容远容嫣在一起的两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而我之所以蛮野没有规矩,只是因为畏惧这是一场不会长久的美梦,所以用力行乐,大声地欢笑。

      但,梦醒了,是时候该回去了,狐胡城门处一片寂静,沉沉欲坠的夕阳格外地令人忧伤,我想象着术狼太子冷峻又不屑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俯瞰狐胡破败不堪的街道,熙攘的人群被守卫用长矛粗暴地挤到身后,整个狐胡王宫此刻一定正如同炸锅一样地四处找寻他们丢失的公主,我同云娘一家住在赭衣坊的事情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们很快便会来找到我,荆棘王养我五年的恩情总要得到偿还。

      撮响一声呼哨,低着脑袋在我身边不远处吃草的沼禾颇有些不情愿地踏蹄走到我的身边,我摸摸她顺滑美丽的额星,她便温顺地俯下身子让我跳上马背,不待我双脚用力,她已是长嘶一声飞奔而起,一人一马顿时搅乱了空无人烟的平静草原。

      我们的正前方,是北部郡一望无际终年平静的呼吉尔大漠,止于古洲大陆的最北端的浑夕山,在沼禾就要飞腾着踏过狐胡北界时,我拉紧了手中的缰绳硬生生地将她扯回了南方。
      那扇洞开的黑魆魆的城门,才是我的方向。

      子堇。我的心里突然充满了这个名字。

      沼禾负着我飞奔而返,眼看便要到达城门,那里却突然喧声大作,尘土飞扬,四匹烈马驾驶的一辆马车不顾兵卒长矛的阻拦冲了出来,沼禾受惊前蹄奋起,险些将我横抛出去。

      马车的厢门被一个金发缃衣的女孩推开,她身后青衣女子有些怨责地来阻她,如云的发披散开,像她还没有老去的年华一样美丽。

      那是我的云娘和容嫣。她们当然也看到了我,然而车速并未减慢,彼此就那般看着发不出呼喊,渐渐远离了。

      “驾!”我下意识地脚下发力,沼禾吃痛地长嘶,裹挟着电闪雷鸣烈风骤雨一般地将我带向了南方,奔出了狐胡南界的上汜之渊,那是整个霍涅可钦沙海中唯一一处不会被流沙湮没的湖泊,也因此成为了狐胡与术狼两国的分界线,继续往南奔向了莽莽沙海,那已经是术狼的国土。

      然而驷马更快,直追到夜幕临,却失去了她们的方向。

      夜晚一临,风沙起扬,在看不见的大漠深处,甚至传来了群狼相互呼应的嚎声,我有些惊慌地想要回去,沼禾却不受控制地挣落了我手中的缰绳,在飞溅的沙尘里陡然转了几圈后以更快的速度奔了出去,而我只能伏下身死命地抓住它的脖子,任凭它带我奔向仿佛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我的恐惧深处。

      这原该是霍涅可钦沙暴最肆虐的时节,那些陡起的风沙勾起了我最恐惧的回忆,我几乎已经要听天由命地放弃还在紧紧抓住沼禾的自己,想象着自己像那匹气尽的老驼一样在半空中被撕扯开,转瞬连灰尘都不剩。

      但一切都没有如愿地发生,风卷着沙从我的鼻端盈盈地飘走,失控的沼禾突然温顺地改作了小跑,而我的身后,传来了男子身上温热又熟悉的气息。

      想起自己此刻的姿势着实不雅,我尴尬又迅速地直起腰身,心里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如何反击接下来的讥言嘲讽,比如“这么温顺的马都被你吓成这样,是被马看到真容了吧”,或者“笨人骑瞎马,难得绝配啊”,然而没有声音传来,我却先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进了怀中。

      我惊讶地回头,正对上容远亮如星辰的眼睛。

      他说,“终于找到你了。”又说,“跟我走。”
      我嘴巴里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愣怔怔地看着他说出那些奇怪的话,耳根子竟然没出息地烫了起来。

      呆了片刻,我抽出手去推他,“别,别这样,我挺不适应”。恍惚间他眼睛里的星光暗了一下,转瞬却又换上了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促狭笑眼,就是那种看到我出糗丢脸就坐壁上观的可恶眉眼。

      “乱想什么呢?”他的声音渗过夜晚的风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我带你去见云娘和容嫣,狐胡就不要回去了罢。”

      我的反抗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效果,他改用一只手紧紧地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抓起缰绳,从容又娴熟地控制了顶没出息的沼禾,我被牢牢地钳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下面红耳赤。

      他衣甲上像是镶嵌了很多宝石,坚硬地穿破了我背上的衣衫,在我们的前方,是大漠沉坠的繁星,熠熠地闪着亮光,而在我们的身后,似乎有千千万万的马蹄扬起又落下,像隐隐的风雷,惊醒了空中的浮埃。

      他护着我,穿过不断飞起的沙石,往东边的赤山而去,很快便出了术狼的地界,到达了赤山山麓大片的无人区。容远当先停下了步伐,跑得正欢的沼禾被突然制住,极为不满地长嘶扬蹄,将一直试图从容远怀中钻出来的我毫不留情地狠狠摔了回去。

      急速仰落中,我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的神识,极力地扭动身子,想用双手推开容远,他胸甲上复杂的装饰一定会让我的背瞬间开成一朵血花,这样想,一起从马上摔下总比我血肉模糊地挂在他胸甲上好的多。

      我看到的是他平日里的那张脸,眉目深邃,表情很淡,冷漠又贵气。而我此时,一定是面目扭曲,神情怖慌,丑陋又狰狞。

      他毫不犹豫地撒开缰绳,双腿猛夹,硬生生将沼禾控在了原地,同时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我,又顺势将我揽到他的左肩。这次我看的清,他的胸甲上果然是繁复地绣满了宝石和白玉,而他的身后,也果然有千军万马相随。

      他没有让我再看下去,执拗地扳过我的肩,让我倚靠在他的肩上。

      “送我回去吧。”还是我先耐不住这样的尴尬开了口,“宫里怕正找我呢。”
      “这么想嫁给西陵选么?听说他男女通吃,最爱尝新,不知道你这样的…合不合他胃口。”

      他的下颌顶到我的头上,一本正经地为我担心。我脸上一红,虽被他取笑惯了,但身材不好这样的事情被人拿捡出来还是很令人讨厌,讨厌极了。

      “我还小…”我心虚地为自己辨解。
      “十四天后你满17岁,云娘十七岁时就已经生下我了。”他当然不会给我反击的机会。

      我气急语塞,却不想跟他再争辩,他和容嫣生来就是我的天敌,他们有个神仙似的娘,估计也有个千年道行的妖爹。

      “西陵选,名字挺好听啊,跟萨孤翧倒挺配。”斗不过嘴,装傻就是了。
      他果然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尴尬的情绪就持续发酵。我试图从他的桎梏下直起身来,试了几次都无能,我几乎要狂躁,身后传来的气息却照旧平静又悠长。

      最终是他的手下帮我解了围,一人策马驰来,在我们的身侧急急停步,在马背上躬身道,“远郎,陆定松将军率领一万大军已经提前到达了郡亱关……”

      他说到此时才发现我的存在,立时缄口不言,想来话已传到,又或者容远并无责怪之意,他再次躬身准备退下。

      “远郎……”我不可置信地重复,努力地抬头想要当面嘲笑容远,却看他眼睛里的黑夜沉沉翻滚,我顿时又为自己明显抓错了关键而自惭。

      陆定松,却像是在哪里听过的一个名字。

      容远最终肯放我离开,他让那位称他为“远郎”的少年容浣送我秘密回宫,容浣跳下自己的马,坐到我的身后,却是笔直笔直地离我三尺远。我本想向他打听一些容远的事情,但他从内而外从头到尾都散发出比容远表面上还盛的冷空气,便只好作罢,

      而容远,最后却只是揉乱了我的顶发,我想要回头与他作别,他却先我一步狠踢了沼禾的屁股,风尘呼啸间,任凭我如何努力,也没有再来得及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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