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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爪沼禾 ...

  •   图塔大叔是赭衣坊众多牧人中的一个,却一点也没有牧民的良民气质,据说从年轻时就放荡不羁钟情冒险,做过沙漠的狼骑兵,在马匪的火并中死里逃生过,甚至还偷偷跟着东陆的商队万里淌过惊水,见识过菰墨游冶地的欢场风月,不过,他那颗狂放了近四十年的野心终于在见到云娘的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他是觊觎云娘的队伍里我唯一不反感的,多是因为他家的马厩因为主人奇诡的经历比别家多了几匹在容远的西极马前也毫不逊色的好马。

      我十二岁之前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北宸皇宫,住最偏颇的宫室,既没有专门的阿姆照看,也没有先生教书授墨,当然更没有机会同我那些尊贵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狩猎赛马。唯独十岁那年三哥得了一匹踏雪乌骓,仗义地抱我同骑了一回。

      我体内大漠女儿的血性在那一刻被唤醒,踏雪飞驰如幻影,三哥一手抓辔一手紧紧抱住我,但我却展开双臂丝毫无惧地想要从中挣脱,那是一种不用想象就飞起来的感觉。

      三哥爱踏雪爱得不得了,刷洗喂草都是亲自上阵,但没多久踏雪便不肯进食,最后形销骨立死在了一场风雪中。我从此再没机会骑马,三哥随后虽精于骑射,并有良驹,但亲自喂养马匹的事却再也没有发生过,不仅是马,连鸟啊蟋蟀啊这些仅供玩乐的小东西他也不肯再碰。

      图塔大叔家的马,我最钟意的是一匹雪爪驹,紫黑色的皮毛闪闪发光,四蹄如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午后的圣湖一碧千里,额星状如月牙,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最重要的是,她像极了我印象中三哥的那匹踏雪乌骓。图塔大叔也极钟意这匹马,为它起名沼禾,意为珍宝,单独为她建了宽敞明亮的新马厩,在其他马只能吃干草的时候还能让她吃到多汁的鲜草。

      他开始自然不肯将沼禾让我一个毛丫头拿来练马,后来他爱上云娘便不得不以此笼络我,想让我在云娘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而我为了能更长久地占据沼禾,无所不用其极,创造了许多让云娘发掘他的机会,给了他许多一定能够娶到云娘的幻想。

      但两年下来,我已能在沼禾背上翻飞自如,图塔大叔依旧还处在站在门外跟云娘聊几句就面红耳赤失眠盗汗的阶段。

      我心里愧疚,就自觉地帮他看马牧马起来,当我的第一个买主得意洋洋地出现时,我正躺在稀落落的席萁草上看马群吃草,浩荡的求亲的队伍逶迤着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在城门,不少牧民赶回去看热闹,图塔大叔也在嘱咐我看好马之后匆匆去赶其他人,我本想嘲笑他没见识,他却一句话将我噎了回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一家来把那个扫把星收了,也好供个长生牌。”

      他却不知道他嘴里的扫把星这些年来就一直潜伏在他心爱的云娘与沼禾身边,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一次次从云娘的情场中铩羽而归,并且,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牧民们渐渐离去,慕沁草原几乎只剩下我一人来面对成百上千的马匹羊群,以及不远处异常平静的霍涅可钦沙漠,我依然保持着遥望众人离去的姿势,心里突然惦念起两个月都不曾回过家的容远,还有他突然的来信,那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让容嫣那般淡定的人也能声音发颤,为何我心中突然有了分外不好的预感,在我与他们离别之前,或许先要离开的会是他们。

      我甩甩手中的长鞭,鞭梢扫到正在我身旁悠闲吃草的沼禾身上,它不耐又不满地一声长嘶将我从烦郁的忧思中惊醒,灿烂的夕阳垂坠在霍捏可钦大漠的平静之心,不远处的圣湖水漫于野,映照得有如龙身的金鳞。

      圣湖旁的狐射台兀自伫立,圣湖月汐夜的祭祀大典已在筹备,而祭典后嫁女是萨孤家族的传统。

      看到狼头标记的时候,我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以狐胡式微的年景,加之又是出身不堪的半路公主,我原本预想的夫婿不过是四邻小国的郡王,连和亲到东陆的想法都不敢有,“总算离云娘他们还要近一些,也许还能常回来看看。”宫里几位颇为照顾我的老宫人哀怜我的命运,我心里却多有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

      狼头标记是西陆强国术狼皇族的族徽,来迎娶我的,是术狼太子西陵选。

      我所生活的地方是被称作古洲的一片大陆,自北向南,由悬立奇险的赤山与惊涛怒吼的惊水为东西分界。百年来,东西两陆内部诸多势力此起彼消,战乱虽频,但多为天险所拘,鲜少越过赤山惊水。

      然而自古洲历926年始,一场绵延数十年的大旱点燃了西陆的战火,分割盘踞的氏族力量为争夺水源连年混战,千里荒烟白骨累累,西陆诸族凋敝不堪。

      东陆诸国却得上天厚赐,日益强盛,尤其是菰墨与邶宸两国,逐渐征并了其他小国势力,分位南北,两国君主皆是野心勃勃,东陆版图既定,便开始谋求西陆霸主之位,由于赤山山势奇险,又加之匪寇横行,惊水东岸的菰墨得占先机,大肆举兵渡水攻伐,大有收天下于囊中之势。

      西陆南北诸族接连沦陷,位于慕沁草原的狐胡部族头领萨孤昇纵合残余各部,在一场决定性的战争中,将菰墨帝卫孤城亲自率领的十万大军引入浩瀚的霍涅可钦沙漠,借助一年一度的啮噬沙暴,兵刃不亮而一战得胜。

      此一战后,萨孤昇被众族奉为王者,统一各部,始建狐胡国,都城为肜,伫立在沁尒草原的中心。而曾经势不可挡的菰墨只得求助于北宸,北宸新帝傅翰宬派出密使求见萨孤昇,最终卫孤城得释,继而尊北宸为东陆邦主,并送子入宸为质子,三国立下百年合约,两陆自此相安。

      术狼西陵氏同样发际于那场逆转之战,战功彪炳的术狼王西陵白分得霍涅可钦沙漠的半壁疆土与风城乌禾,号称有最强壮的战马和铁血的战士,20年来,仍旧不断东征西战,向西吞并了西陆最大的草原图图尔,东扩版图至赤山山麓,向南则直逼惊水西岸的君山、西尧两国,绝对有问鼎西陆诸国的实力。
      而西陆之邦狐胡却渐渐示微,萨孤昇坐上尊主之位不到一年即退位于其子荆棘王,而荆棘王再贪奢淫逸,再大兴土木,再网罗美女,他所苦心营造的王宫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北宸东野巷子里随处可见的一家妓馆,还绝对不是生意红火买得起花魁的那种,整个肜城残破不堪,每年只有在四月里才会有零星几支商队出于人道主义在此短暂逗留,供牧民们交换些生活必需品。

      然而混迹草原的这些年,牧民们闲下来谈起十年前的狐胡,却是兵强马壮城郭阜盛的一片景象,频繁往来的东方商队甚至让魔鬼沙蜮充盈了酒香,我常常惊讶不已,听着听着将嚼在嘴里的席萁草吞进了肚中。

      这场春雨竟然将一支挂满了狼头旗帜的求亲队伍送进肜城,不仅荆棘王惊喜至极,不耐地甩开正在他胸膛上春意无限的爱姬,疯狂地攀上王城高处要亲眼证实,城内外的百姓也沸腾了,尤其是在他们看到那要来娶走扫把星公主竟然一位冷峻的美男子后,几乎要暴动起来。

      其实,我对这样的结局既不抗拒也不反感,在我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上至王孙公主,下至平民百姓,没有谁的卖身契还会因为自己的否决票而失效。八岁那年唯一疼爱我的清歌公主被许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棠城巨贾,清歌不愿,自缢在出嫁当日,翰宬帝大怒,下令将清歌的母妃杖责,转瞬又下了另一个命令,将宛嘉公主赐给了那个脑满肥肠的巨贾。

      清歌的母妃虞妃出身不高,位阶也是下妃的末等,但她同我的母妃以及后来得势的徐贵妃关系甚好,因为清歌自缢的事情受杖三十,刑毕人已是不行,我陪着母妃赶过去,只看的虞妃抱着已死女儿的尸体断了最后一口气,先赶过来的徐妃哭倒在一旁,翰宬帝派过来监刑的太监却是极为不耐地让人将尸体拖出去焚毁,那个时候我便有了足够的觉悟,我们的存在意义便是联姻的工具。

      我的母妃同样是联姻的工具,当年东陆宁氏一族得罪菰墨先帝,男丁斩首,女人们被流放千城关外,千城关是赤山与惊水相接的一处关碍,正值西陆混战,流民四散,宁氏长女莫愁被萨孤昇从一伙马匪手中救下,从此带在身边,后来她诞下一女,萨孤昇意图封其为后,遭到王族的反对,他便辟出新的宫室,同她相守在一起,那个女儿,就是后来我的母妃。

      萨孤昇的原配皇后羿绯氏是当今狐胡荆棘王萨孤坴的生母,他恨我的外祖母与母亲可谓入骨,狐胡建国后不久,宁莫愁便神秘死去,萨孤昇再无心王位,荆棘王带军逼宫,登上王位,将刚满14岁的萨孤兰连同其他几位歌女送入邶宸皇宫。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因为美貌,她很快得宠,亦因为地位卑微,很快地失宠,直到外祖父去世的年头,据说他重病期望能再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太后不忍其带着未了的心愿死去,恳求荆棘王说出她的下落,荆棘王只缄口不言,虽最后同意,但终究太迟。

      他当然也不喜欢我,只因膝下无子,不得不听太后的旨意,将还流着着萨孤氏血的我封为公主。“你身上宁氏一族的贱血让人噁心,你们只配得到无望的爱和死亡。”美姬妾环身的荆棘王第一次见我便断下这样听起来很有预言味道的结论,十二岁的我唯唯诺诺地跪下身不发一言,心里却大声地反抗着,“你肚子上坠下的肥肉才让人噁心,你只配别人虚情假意,永远都不知道爱为何物。”

      其实那时候的我,又怎么懂得爱为何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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