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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肜城春雨 ...

  •   玺佑十八年的春天奇异地为肜城带来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足了七天七夜。

      肜城是狐胡国的王城,地处被称为“魔鬼沙魖”的霍涅可钦沙漠中央,原是西陆不可多得的一处绿洲,因为一处圣湖被尊为圣城。

      “魔鬼沙魖”霍涅可钦沙漠原只是肜城的沙障,飞沙走石于圣湖畔而止,然而这些年,它渐渐不再满足自己沙障的地位,屡屡越过边界,在春天裹着余威造访,沙尘遮天蔽日而来,轻而易举地湮没掉大半城池,曾是天馈的肜城也便成了人们避而远之的沙城。

      五年前的春天,我回到这里,说回实在不算恰当,因为那一回是我头一次离开北宸踏进狐胡,突然认了一群从未谋面的祖宗亲戚。只是凡是知道我的,不管认不认识,却都道我终于回家了。

      玺佑十三年,流落多年的萨孤翧于孤射台受封狐胡公主。

      昭告了天下,却不知有没有人相信,自登基后就不理朝政专注后宫十八载却一无所出的狐胡荆棘王突然有了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自打圆场称是少不更事之时于歌坊厮混所得,实在是愚民愚己,不过敢公开承认新公主身份如此不堪,倒也断了不少猜忌,流言一阵也就空淡了。

      来之时,霍涅可钦沙暴刚刚湮没半城,再之后,沙势更盛,到去年我年满16岁时的春天,肜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沙满城了。

      这一年明明冬天还未去的囫囵,肜城的大门已是紧闭,但凡有点积蓄的人家都开始囤积食物饮水,随处可见穷苦百姓乞食和下等兵吏搬运货物的身影,整个城都在为沙暴的来临做着最后的准备。

      不晓,却让一场春雨淋湿了大漠孤烟。

      这场雨让大家白忙活了一场,直到仲春,霍涅可钦沙漠还是异常地平静,雨下了大半个月才停歇,这大半个月里,肜城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商肆喧腾,葡萄美酒的芳香溢满街巷,蛮腰蜜肤的胡姬垆坊间纵情旋舞。

      这么多年都没再热闹过了,街巷里的福佑祥瑞之说四起,大意是烟花之所出身的新公主接连带来五年霉运后,上天终于肯再眷顾一眼这片土地,定然是荆棘王天命所致。我心下很不以为然,不过是西风临时改换了东风,狐胡人愚昧,倒给这一代的狐胡王脸上贴了不少金。

      我对成为狐胡公主这件事一度也很不以为然,狐胡比之北宸,自然条件之恶劣虽是半斤八两,民风之彪悍也勉强旗鼓相当,但城中各族杂居,牧民四散,道路不整,一有商旅驼队便满城沸腾,整体而言还停留在游牧部落的阶段,连王城也比不得北宸一处偏宫的规模。

      倒不是我自恃高,那城高花繁烹油富贵与我一俟干系也无,只不过就像诗里讲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归根到底是个见识问题。因为乍一来多少有点不适应,当公主也便不是那么上心,来这四年,除了因为国祚更微、沙暴更盛获了民间的“扫把星公主”之名外,还因为混迹下民在朝堂上留了“羞煞我狐胡”的差评。

      除去宫里的祭祀、太后的寿辰、月汐狐射台的歌舞,我很少再扮着公主的体面,反倒是半臂短褐,长住在牧民杂居的赭衣坊,名上另有一位娘亲云娘,外加一双兄妹容远与容嫣,开一间小小的衣铺维生。忙时,周旋在坊间;闲时,就随着牧民放牧骑马,驰骋起来好不快活。

      “翧翧,是不是你又将掌小七骗到狐狸山上替你拔茅蒐根去了?”

      骑射归家,甫一掀开门前的青幕,云娘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点愠怒,却掩不了温柔。十七年以降,我自恃对各式笑里藏针明嘲暗讽六月恶寒百毒不侵,唯独对这种微带其他情绪,但主体是温柔情绪的语言,不用耳闻便自知无法抵抗。

      我因此揉捏出最愧疚的表情看向她,同时屏息凝气将耳朵闭了起来,果不其然,自她身后即刻便响起了一阵绵延不息的喋喋声。

      “忠信谨慎,此德义之基也;虚无诡,此乱道之粮也。翧翧你一国公主,居然诓骗掌小七一介弱小童子,可见狐胡国基也甚为可忧。那狐狸山依近赤山匪境,真真虎狼之地,若是被人瞧见起了歹意,或诱引或用强劫了去,掌家……”

      “容嫣,你容远哥哥来了信,不若你去取来读给我们听听,就压在我房里的枕头底下。”饶是云娘极温婉极有耐心,也实在有些受不住自己这个女儿的罗嗦,对容嫣而言,也大概只有容远的事,比对我的训诫更为重要些,她被生生打断的话总算没有再被接起。

      “我去拿好了”,我想去帮她,话未落却被云娘轻轻地挡了回去,“让她自己去”。珠帘丁澜作响,缃衣女子努力地弯身推动轮椅,转进云娘房间前还不忘凌厉地眄睨我两眼,像是仍在责怪我的为长不尊又祸国殃民。

      其实,不仅掌小七被我半哄半迫地去了狐狸山拔浆染用的茅蒐根,隔壁陈阿婆家的奚酒,东邻鹿家的莺宁也都一起去了,赭衣坊十几岁野在外面的孩子都想去,容嫣总不明白我这样不能与他人同甘共苦的人如何成了赭衣坊的孩子王,我却很遗憾她看不到我在分发宫里顺出的点心时自然而然地迸发出的王者气概。

      容远看到过一次,满一篮子的油酥饼红豆糕软面牙子,谁抢活抢得利索就分得多,孩子们吵得凶,我跺脚扯嗓喊得比他们更凶,篮子空了,嗓子也哑了,衣襟领袖处粘满了油渍泥巴,笑得却很欢,冷不丁看见一身黑骑装的容远从拐角处拐出来,立时被噎住,他原来表情很淡,见我这幅样子,立刻眉目清晰地大笑起来。

      容远在赤山做匪盗,不定期地回来看望云娘和我们,在西陆,做匪盗并不是道德败坏的事,倒更像是一种职业,好比那铁匠鞋匠,靠手艺吃饭而已,因此作为土匪家属,我们也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待遇,邻里见了他,打招呼的热情反而远盛于见到我。

      “以前有人送我一只东陆来的雀鸟,因为环境不合,不停地啄自己的羽毛,教曦文的师傅看到了,说此鸟羽谯谯,尾翛翛,今日放到你身上我看更合适些。”说这句话时,他的脸简直就是面目可憎,我因此实在不怎么喜欢有文化的土匪。

      “云娘,你进来。” 过了很久,容嫣的声音才从房中传出,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迸出,极力平静却仍然带着微微的颤音,我诧异地抬头,却看见云娘做衣的手蓦地停下,正向我看来。

      “我去图塔大叔家看看沼禾,晚些回来。” 我于是起身,找了借口出门。

      云娘说她不识字,每次来信都是让容嫣读给她听,不管有没有如此有意地避着我,我都会在这个时候找个借口离开,我知道她们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她们也仅仅知道12岁之后的我是荆棘王的私生女,15岁之后才是她们的翧翧,但我天生对秘密着迷,对有秘密的人同样着迷,没有秘密的人生是多么的索然无味啊。

      两年前,我与云娘一家在霍涅可钦沙漠中相遇,身后便是肆虐而来的魔鬼沙暴,一匹老驼负了我们四个人拼命往东奔,却仍是没有赛过魔鬼。奇迹的是我们都垂死着活了下来,唯独那匹老驼气尽而亡,被沙暴卷去,被狂风撕扯地血肉横飞,转瞬便无影无踪……

      云娘自言是一位术狼王爷的侧室,这位王爷既嗜赌又好色,竟嫌弃云娘年老色衰将她作为赌资赌另一位王爷新纳的小妾,云娘不甘心受辱,就带着一双儿女出逃,半路遇到追截,慌不择路地撞进了霍涅可钦沙漠。

      那个时候的云娘满目含泪,却连这样的伤心事也描述地柔情无限,加之容嫣双腿尽折,容远沉脸布霜一言不发,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我神思恍惚,各种情绪瞬间涌上,一拍胸脯,“以后我狐胡翧翧公主保护你们,谁也别想再动你们一根头发!”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家人,在牧民杂居的赭衣坊开了一间衣坊。除了容嫣碧眼深瞳金发白肤外,云娘,我,容远三人却都是一致的深色眼睛和头发,连长相居然也有几分相似,说是一家人也并没有引起怀疑。

      但我公主的虚名并没有像我的豪言壮语一样保护他们。在狐胡已近五年,与荆棘王见面的次数掰着十指就数得过来,辟给我的宫室是他数不清的妻妾们勉强空出来的一处花房,若不是太后见我可怜多加施舍外,第一年冬天我便要与那些冻死渴死的花木一起长眠。

      但我因此也得了无人管束无人问津的自由,又凭着骨子里的豪放,迅速融入了赭衣坊的淳朴乡风之中,容远几次诘问我“你真的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容嫣则多次拒绝我这样的“伧妇”靠近她。

      容远来信并不是常例,隔不到一个月,他总会回来一次,赭衣坊多是安分的牧民,容远做土匪开始还是个秘密,后来他机缘巧合从马匪手里救了几个认识他的牧民回来,才宣扬开来。云娘初来,因为美貌一时轰动,又因为好手艺名声更响,虽是中年,前来提亲或表白的草原汉子仍是络绎不绝,但自从闻达的土匪容远威风凛凛地回家几次后,门前便清冷了许多。

      他每次的出现都好像是赤山的活广告,□□西极骏马,黑骑装金丝暗绣,举止从容,待人也是彬彬有礼,我奇怪他做土匪怎么越做越像大爷,完全没有小喽罗初上山低头哈腰狐假虎威的匪气,倒是一身贵气越聚越多,这直接让那些觊觎他娘亲的人弃甲曳兵,一千步也不止。

      坊里半大的孩子纷纷叛离我围将着他,听他讲赤山土匪是如何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听完后纷纷哭着嚷着地要跟着他一起上山。那些孩子家里的大人也都动了心思,有真带着孩子来拜的,不过两年过去,往返赤山的仍旧只是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总是吊足了人的胃口后再话锋一转,说那山上千好万好,独一样事情不好,无论父母给的过路抢得金银珠宝都要充公,连娶到的媳妇抢到的女人都是人人共享,这种完全脱离了经济基础的社会形态吓退了迷迷蒙蒙的牧民,孩子们一听也都是目瞪口呆,再没人提要跟他一起上山的话。

      狐胡女子地位颇高,在位的荆棘王尊其母羿绯氏为汗妃,诸事顺从,因此女子在普通人家里的地位也很高,鬻妻践女都要受很重的刑罚,到底都是良民,经他这么一吓,都断了此念。我心里存疑,回到家里一问,他果然眉目清晰地瞟我,“赤山不长女人。”一会又补充道,“也不收。”

      容远是个美男子,即便我早就阅尽千帆览过万花,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的眉眼深邃,表情却总是很淡,冷漠而又贵气,就像你永远不能从这张脸上读到除此之外的其他表情。我有时瞧得出神,容嫣淡淡的声音就从身后飘来,“做我的嫂子,需要熟读六韬三略秦史女诫,你怕是三字经都没读过吧。”

      在这个时候,容远的眉目就会无比生动地跳跃起来,幸灾乐祸地看我去与容嫣嗔闹。

      每每到最后我气血虚弱地瞪她,“你这样谁敢娶呀?”
      她训诫的尾音未落,趁此又幽幽地题上跋:“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膘养肥了你以为狐狸王还供你长生呢。”
      我更加底气不足:“怎么说我也是狐胡王的唯一继承人……”

      西陆不像东陆,男尊女卑,西陆诸国的历代王里面总有几位光辉灿烂的女王出现,但我知道那不会是我的命运,我亦没有那般野心,荆棘王肯接我回来,无非是是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和亲公主,再找一个最好的买主,将我卖一个好价钱,以弥补这五年来我的出现对他造成的伤害。

      而这场春雨也果然是上天好善人心所向,为荆棘王带来了我的第一个买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肜城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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