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生死一梦（下） ...
-
冬天的清晨仍旧被黑暗笼罩，寒风瑟瑟，连空气都如刀般锋利，纵身从桥上跳下，强烈的失重感让陆瑾紧紧握着拳头，在触到水面的前一刻，脑海里恍惚掠过一道颀长的身影，他有一张似曾相识的侧脸，却一直模糊，猛地睁开双眼，她从梦里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床顶的纯白丝绸帐子，四肢无力，身体又异常沉重，双手撑着床板才勉强坐起来，入目所见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布置并不奢华，朴素整洁。而她自己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白色单衣和贴身长裤，低头盯着床边的一双圆头布鞋看得久了，竟发起呆来。
“你醒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端着一碗粥跨进了房门，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桌上，后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外穿的衣服放在了床头，“你先把这套衣服穿上，粥我放在桌上了，记得吃一点，我先去告知六少爷。”两双大大的荔枝眼，目光明亮，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姑娘，她应该只比如今的陆瑾小了一两岁。
陆瑾还没能说上一句话，那少女就转身出了房门，她拿起复杂的古代服饰看了看，便随手放在了一边，起身踩着鞋走到桌旁坐下，可能是饿极了，反而不怎么想吃东西，盯着看了一会，才拿过勺子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听到有脚步声由近及远，她迅速丢了手上的勺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待她看向门口，只见那少女领着一个少年站在门口，少年微侧着身子，阳光下似是梦中的那道修长身影，隐约看见他的侧脸，“林文”，几乎是脱口而出，陆瑾猛地一下站起身想凑得近一些把他看真切，却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
六郎见状顾不得避讳，忙几步上前把她扶到凳子上坐好，他听见陆瑾喊他“林文”，也捕捉到了陆瑾在看到他时的眸光一黯，仍是微笑着问道：“姑娘没事吧？”
陆瑾终于把眼前这个人看得清楚，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面如冠玉，两道俊朗的眉毛眉角微微下压，清澈双眼却似隐藏着什么，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勾，含笑间眼波很是迷人却让人无法看透。他身穿深蓝色交领锦缎上衣，缘以银色云纹滚边，长短及膝，束以黑色腰带，上缀着青白玉螭纹鸡心佩，脚踩一双黑革靴，是画中才得以一见的古时少年公子。
原来不是林文，方才梦里重现生前一幕，以为如今得以重遇，可惜只是梦中的错觉，眼前人非梦中人。她想起来了，这是晋阳城。她还活着，其实早已死了，生死一梦，梦醒时分顿悟自己愚蠢至极。
“你是谁？”声音出口极其沙哑，陆瑾下意识地捂了捂喉咙，眼神看向六郎不自觉地带着敌意和警惕，但看到六郎谦虚有礼，因为陆瑾只穿里衣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看向她，一时间竟觉得些许愧疚。
“这是我们家六少爷，是他救的你。”六郎刚想说话便被身旁的那少女抢先说了去。陆瑾感受到了她语气的不悦，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清了清嗓子，低头小声地说：“多谢公子相救。”
六郎感觉到了陆瑾突然而来的变化，微微蹙眉道：“举手之劳，你先吃点东西吧，不用拘谨。这是排风，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和她说。”
排风？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六少爷要不要带姑娘去见夫人，夫人方才还问起姑娘呢。”排风在一旁出声提醒道，陆瑾看向六郎，一脸的疑惑。
六郎仍旧回以一笑，后对着排风点了点头，“我先过去，等会你带她去见娘。”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交代排风说：“记得帮姑娘找套合适的衣服换上，莫让姑娘失礼。”
在排风的帮助下，陆瑾终于穿好了那套让她头痛的衣服，上身是水绿色窄袖短衣，下身配以纯白色长裙，见陆瑾仍旧披散着头发，便又给她梳了个双平髻，看着镜子里略显稚气的脸，陆瑾觉得这发型太不适合自己的心理年龄，便把脑后未梳上去的头发全都放了下来。
简短的交流后陆瑾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先前说书故事的主人公杨业的府上，宋朝的历史她姑且有过一些了解，当下显然是五代十国的乱世，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史书上几乎难以陈述，有多少人身首异处，不得善终，她又要如何生存下去，不对等的文明即使先进千倍万倍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踏碎，回不去也活不下去。
而陆瑾只是在知道事实的那一刻有些许诧异，之后便淡定地接受了它，已经发生的事即使知道了为什么都不会有机会倒退重来。
也许死过一回方知生命可贵，人在濒死的那一刻通透无比，如今陆瑾觉得她是该活着的，林文也希望她活下去。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心里在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便任由排风带着她穿过许多个回廊和院门到了大厅，看到堂上端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乌发挽成高髻，零星缀以金色珠花，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面目和善，眼睛异常有神，很是精明。陆瑾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此时的她仍旧风韵犹存，这就是那个传奇女子折赛花，不过一个平常妇人，谁能想到多年后丧夫失子的她竟能撑起整个杨家，透过她亲切的笑容，陆瑾不知为什么看到了她跌坐在夜里的憔悴模样，心内一怔，“这里是天波府？”
折赛花疑惑地看着陆瑾，笑问：“这里是太原城的杨府，姑娘是要去天波府？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地方。”
陆瑾一时间还没有转过弯来，转头盯着六郎看了很久，此时的六郎还只是少年模样，他身旁还有一更为年轻的少年在与一个小女孩玩闹，想一定是七郎和八妹，两人在玩布偶娃娃，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好不欢喜。
六郎见陆瑾这样看着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佯装镇定地也回看着陆瑾，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神里带了几分疑惑和探究。
六郎回望她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天波杨府”是宋太宗赐的，如今的太原杨家还是效忠于北汉的。陆瑾安慰自己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话，很快就会被众人遗忘，沉默了好久，还是折赛花开口打破了尴尬局面，“我听说是六郎救了你，不知姑娘发生了何事啊？方才姑娘提到天波府……”
折赛花话还未完，陆瑾就突然上前一步跪下，眼里泛着泪意，“杨夫人，我愿意留在杨府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您让我留下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陆瑾这一举动吓到了，折赛花眉头微皱，一边把陆瑾扶起来一边仍是轻声地询问：“姑娘不必如此，你遇到什么难处了？”
虽然知道杨家一门的悲惨结局，但风雨飘摇的时代能够寄在一家屋檐下也是好的，否则陆瑾在这样的乱世不是饿死就是死于战火。这里不是21世纪的中国，却是一千多年前的北汉，她只能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定了定神，便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从小爹就死了，跟着娘从老家逃难出来走散了，如今实在不知道该去哪了。夫人，您就把我留下吧。”说着就又要跪下，这次却是被一旁的六郎拦住，六郎自此心中疑惑更深，是自己救下的她，如今却不知是对是错，她好像刻意在隐瞒着自己的来历。
“哦？姑娘的遭遇着实令人不忍。”折赛花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却好似另有深意，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
“我……”陆瑾就着方才酝酿的情绪哽咽了一下，脑中却在快速地回忆如今的各国各代，又怕犹豫久了让人生疑，便抽噎着说：“我原是蜀国人，国破时侥幸逃出。”
折赛花心中升起疑云，又是拧眉看了六郎一眼，六郎也是双眉紧蹙，正欲开口却被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
穿着粉红色小袄的八妹突然扑到折赛花的怀里，转动着黑色的眼珠，撅着小嘴拉拉她的衣袖，“娘，姐姐好可怜，你就留下她吧。”原来八妹一边玩一边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倒是七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没有人接他的话才愣愣地看向这边。
“就让她照顾八妹吧。”六郎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缓缓地说道，看似平淡地开口，其实已经在决定陆瑾的去留。折赛花与六郎对视一眼，六郎肯定地点了点头，折赛花了然便笑着对陆瑾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瑾连忙答道：“奴婢叫陆瑾。”
“好，小瑾，我们杨家虽有名义上的主仆之分，可大家平时都是一家人，你也不是什么奴婢，知道了吗？”折赛花见陆瑾如此自卑自然是不忍心的。
陆瑾含着泪连连点头，心里舒了一口气。
折赛花见陆瑾甚是乖巧，稍微放心了些，向排风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排风，你帮小瑾收拾一间干净的单间，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排风恭敬地回“是”后便领着陆瑾下去了。
“六郎，你到我房里来。”折赛花收起脸上的笑意，换上严肃的神情，站起身整了整深红色直领对襟。六郎并不意外，径直跟在折赛花后面到了她房里，一进门就开口劝慰道：“娘，你放宽心。”一边说一边扶着折赛花坐在了榻上。
折赛花平日最是疼爱这个儿子，见六郎如此才展颜一笑，后又无奈地说道：“娘知道你素来看不惯官府所为，心肠也软，可是如今的世道我们不得不防。”
“娘说的是，此番我救她不过机缘巧合下一时不忍，日后必定注意分寸。”六郎耐心地说道。
“娘知道你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只是小瑾的来历我们毕竟不甚了解。”
六郎蹲下身子，抬头看着折赛花，“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也许是有难言之隐，娘放心，我会留意她的。即便她有什么古怪，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的。”
折赛花抚了抚六郎的头顶，轻叹道：“六郎啊，娘对小瑾有所怀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你可怪娘？”
六郎浅浅一笑，握着折赛花的手放到她的膝上，“不怪娘，是这世上两难之事太多。”
折赛花笑着拍了拍六郎的手，说道：“好了，回去吧，娘明白了。”
望着六郎消失在房门前的背影，折赛花既欣慰又心疼，他个子长得快背影挺拔，心境已然比许多大人都要成熟，可是他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生死一梦（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