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品炎

10、莫木莫木

　　忘川河岸永远都是夕阳西下的样子，黄红，橙红，赤红，赤金，无尽的色彩像一个大的染色布，不断地晕染变幻,但却永远都脱离不了红色。我有时候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极目望去，就会想，为什么永远都是傍晚呢，同样没有太阳，为什么我永远只会想到是夕，而不是朝。难道是因为这里是通往归墟的路口的缘故吗……同为归途，所以才会有这样美丽而惨戚的颜色。
　　送走品炎之后的几天，先后来了好几个需要用船渡过去的人，其中包括一个大妈，因为家里老爷妻妾成群，心心念念的放不下自己的相公，所以才来这里。还有一个居然还是一个小孩儿，因为从小被人拐走，打成残废，逼迫装成乞丐，积怨颇深，来到了这里。我问孟婆，为什么这种看似比较寻常的感情也会来这里，婆婆说，万般皆是情，关键在人，若是能放得下，便不用来，从奈何桥便就过去了。但若是放不下，就必须用特殊的法子帮他放下。有的人丢了一百锭金子，过不几天就开开心心照过，跟有的人丢了一锭，却哭哭啼啼百日不止，是一个道理。关键就看这份情，到底在你心里重不重要。

　　第一眼看到莫木的时候我几乎认为她是个孩子，小巧的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睛，大约是因为眼睛较大的原因，又接着身量玲珑，所以往往便让人生了错觉。一身鹅黄色的束腰宫装极其不合身的包在她的外面，环佩叮当，流苏层层。头上云髻高堆，珠钗流光四溢。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宫装娃娃一般。如此珍贵，却又十分易碎。
　　这样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我在心里暗叹着，死亡真是从来都不挑剔时间。

　　雍延三十八年，盛夏，无月夜，一颗流星划破暗黑的苍穹，沿着东边山脉向北方坠落而去，直直埋入帝都不见。
　　臧月山，一花峰上，苍穹之下，净言拈起一朵白雅素净的小花，眼看着那颗星瞬间湮灭，柔和的眼睛微微一动，眸底浮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亮光。
　　“命星入世，这是开始么……”
　　而此时暗夜的北方，酣睡的帝都腹地，偌大的昊煜城西边浮华宫，却是宫灯铺地，人影幢幢，不时传来器物碰撞在地的碎裂声，以及呵斥。
　　忽的一声嘹亮的哭声穿透黑夜，仿佛是无穷的力量注入天际，星云密布之中，像是有无数的星，在此夜悄无声息的转换了轨迹。

　　莫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招父亲喜欢的孩子，因为父亲十二个子女中，她是唯一一个没跟大家一样姓迦叶的孩子。迦叶迦叶，很好听，不是么，可是她却没有资格。
　　八月高秋，莫离阁门前的树木都开始涂抹上金色，黄橙橙的一片。母亲执着她小小的手，细心地在纸上写下一个莫字，接着又写下一个木字，然后眉眼盈盈地看着她。母亲背后的银杏树引风招摇着枝叶，在阳光下金光点点，她看着母亲，觉得这秋色万千，都比不上母亲的一个笑容好看。
　　木，立于大地，俯仰四季。母亲这么对她说。她只是抿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纸面，小小的手却抚上洁白的纸上两个墨黑的字，墨渍还未干透，在她白皙的指尖碰触出一片污色，她却不忍缩回手，只定定地看着两个字，仿佛就能看到自己一般。
　　“莫木，莫木！你是个哑巴，你又这么小，你不要跟我们玩！”
　　“就是呀！嘻嘻，父王今天给了我一条手钏呢，你没有吧！”
　　“哈哈，她好像很喜欢你的东西呢！”
　　“哎呀，迦叶玉蓝，你最好收好你的东西，保不准就被她偷了去。”
　　“……”
　　小小的孩子被几个孩子推搡着，脸上挂着泪痕，口中却是不能说出一个字，只能啊啊的叫着，以此来表达着自己的伤心。
　　“迦叶玉合！迦叶玉蓝！”突然一声呵斥从远处小径旁传来，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急急地跑过来，扶起跌倒在的莫木，怒目而视：“你们又在欺负小木！”
　　几个孩子见哥哥发怒，谁也不敢说话，只用着眼睛互相小心翼翼地看着其他人。
　　“不要再让我看见了！听到了没有！先生是怎么教你们的有教你们怎么欺负妹妹吗？”少年声音不满，目光灼灼地反问道。
　　迦叶玉合嘴角一撇，“她才不是我们的妹妹呢！她又不姓迦叶！”
　　“你再说一遍！”少年上前一步，看着迦叶玉合提高了声音。
　　男孩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长兄如父，他低下头，再不说话。
　　其他孩子走后，少年轻轻地挽起莫木小小的手，蹲下身子，看着她说道：“莫木是最好的妹妹，哥哥永远都最喜欢莫木了，其实姓莫比姓迦叶好多了，你看，不姓迦叶，就可以不用做好多事情，自在安然，岂不是最好？”
　　那次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迦叶玉苏安慰莫木其中的一次了。而之所以让莫木记得清楚的原因是因为那一句，不姓迦叶，就不用做很多事。或许是因为是迦叶家最大的孩子的缘故，这个哥哥总是说出一些让莫木听不明白的话。彼时的莫木年纪小小，却是因为自身的缘故，早就尝到了很多同龄人不曾体会过的情感，也就明白了很多道理。
　　那时的母亲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着莫木，不施脂粉的哭泣，口中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那时的玉苏哥哥总是会将小小的她拉在手上，似乎是在弥补着父王对自己的漠视与无情。而她明白，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自己又小又弱，还是个哑巴。
　　父王偶尔来几次莫离阁的时候，她都会远远地躲在偏房，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迦叶家不需要一个哑巴！”父王有一次大声的对着母亲呵斥，她趴在远处的门后，看着瘦弱的母亲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双手却是抓着父王的袍子边角不放。朱钗上垂下来的细细的链子随着母亲的哭泣微微摆动，母亲口中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莫木是你女儿呀！她是你女儿……”
　　渐渐长大，她却是终于明白了父王当初的那句话，也终于理解了当初玉苏哥哥跟她说的，不姓迦叶，就可以不用做很多事。
　　可是最终玉苏哥哥说的那句话还是错了，不姓迦叶，就可以不用做很多事，可是，只要是迦叶家的人，就必定要去做事。
　　大胤王朝十年，莫木穿上宫女装走在昊煜城层层宫墙内的时候，她看着天边悬在宫墙上方一片小小的流云，无奈的在在自己的心里说道。那年她十六岁。
　　送进宫的前几个月，父王破天荒的居然开始教她识字，写字，彼时的莫木只会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父王从小不许她跟其他人一样进家塾跟先生学习，而母亲自己也只是父王的一个小妾，出身丫鬟，空有容貌而腹无点墨。
　　迦叶王看着自己这个几乎没承认过的女儿，几乎还不如身边的下人熟悉。指指身边一个老者，说这是未书先生。莫木知礼的弯了一下腰，然后迦叶王便抛下重重的脚步声，不见。
　　而她在跟先生学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明白，自己也要为迦叶家做事了。就像玉苏哥哥做为征夷大将军远赴南疆打仗一样，就像迦叶玉合娶了白王的女儿一样，就像迦叶玉蓝与复家订了亲一样，迦叶家的每一个孩子都在父王的安排下开始了他们的人生。而自己，一个原本被父王认为是没有用的人，却终于也被父王找到了去处。
　　莫离阁春光融融，暖风抚着莫木小小的脸庞。这几天她一直在学习宫中礼仪，因此站立之中不知不觉便暗带了恭顺之意。迦叶王看着自己最小的女儿，一点点的交代着她要做的事情。末了添下一句：“我知道你对迦叶家没有感情，也对我这个父王没有感情，如果你做的好，你母亲便会依旧好好地待在这莫离阁。如果你出了差错或者是背叛了我，背叛迦叶家，我想后果你一定是不想看到的。”
　　莫木谦卑而恭顺的点着头，嘴角却是衔了淡漠之意，只在最后一句的时候抬起头，第一次与面前的父王对视。
　　迦叶家，莫木在心里苦笑，父王，在你心里，权利是不是一直如此重要……你这一生都在为这个而活，不爱自己的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只爱着这天下的权利至于一手，你快乐吗？我是不爱迦叶家，可是父王你说错了，你不爱我，可我，却还是爱你……
　　大胤王朝十年，夏木荫荫。昊煜城在文武百官以及四王家广招执事宫女，迦叶王将十六岁的莫木送到了朔逸帝身边。
　　朔逸帝弱冠之龄，虽为帝君，却是十分的风流不理政事，整日的流连于后宫的姹紫嫣红之中，看到莫木时，眯着一双狭长的眼，嘴角含笑，玉冠下一张俊美的脸凑近莫木，指尖抬起莫木的下颌看了良久，却是哈哈地笑了两声，施施然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