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摇空绿》侠之生

7、新年

　　7 新年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绿微，绿微，我正在写文章给你，你知道么？

　　绿微康复后，眼见就到了圣诞节，虽说咱是纯种中国人，赶赶潮流未尝不可。我家那边并不把这洋节当回事，A城在海边，往来外国人多，风尚更加国际化，自然热闹得很。想到春节长假我得回家，圣诞和绿微一起过，就算是迎新年了。好久前，商场饭店们就开始装扮，到处是红衣红帽白胡子的圣诞老头，小的挂在或者贴在门窗上，更有大个的充气人偶站在店外笑迎八方来客。圣诞树、花环、铃铛和雪也是不可缺少的装饰元素——虽然都不是真的。

　　我过来过去走着瞧着，心想这些习俗不知道有几样是原装的，恐怕大家都是凑热闹，谁还费心研究万里之外怎么过节！至少“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的说法，怎么听都是中国话里演绎出来的。我上学的时候这句话流传得很凶，以致临近圣诞就“洛阳果贵”，还有人专门在苹果上弄出字来（想必是苹果生长期间用字纸贴在上面，照不到阳光的部分颜色就绿些），价格高得离谱。

　　节日里饭店是不能去的，因为座位是订不到的；电影是不能看的，因为票是买不着的。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听同事说起中心广场有大型狂欢，就约了绿微一块去看人头攒动。23号那天是周六，绿微从早晨起床就显得高高兴兴，说有高中同学要过来。这半年里，只有两个朋友来家里看过我，找她的恐怕不止十个了。绿微对谁都招待得那么周到，管吃管住管车票，包括一些据说没多少关系不大熟的客人，真让我心里泛酸。

　　依我说，这些人煮把挂面对付就行了，绿微却总是跑前跑后忙忙碌碌地张罗。如果女生留宿的话，绿微就把床垫搬下来给别人，自己睡床板；倘若住了男生，她就搬到我的卧室里来。能和裸睡的美女住在一起毕竟是挺开心的事，她总是睡得很沉并且睡品不太好，我可以半夜醒来的时候仔细端详她恬静的样子，或者玩一会她露在外面的手指头。所以我只在背后嘀咕她的待客之道，怎么也不能当面打击人家的中华传统美德。

　　看来这同学跟她关系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跟我念叨，据说是她屈指可数的“最好的朋友”之一，已经7年没见了，不知道变了什么样子。做到第5个菜的时候，我一边盯着电视一边思考她到底要做出几顿的饭量，而那同学终于来了，进门就道歉说天气不太好，车堵得厉害。我走过去时他正换好拖鞋站直身子，绿微则笑眯眯地打量着，然后跟我介绍说：“这是我同学秦剑冰。”又伸手指了我一下，说：“这是我同屋的朋友沈欣会。”

　　我堆着笑问了好，心想：这同学怎么是个男的呢？“绿微的好朋友”居然是男的，令人不爽，并且那副又瘦又矮其貌不扬的样子有什么好，竟然会让绿微这样高兴！你听这名字取得也没水平，什么剑冰，拿剑砍冰么？砍得开么？还不如叫煎饼算了！果然绿微接下去就说：“我们以前都叫他煎饼，呵呵，好一张又薄又脆的煎饼啊。”两个家伙相视而笑，显然没把我这电灯泡放在眼里，我说：“都站着干嘛，过来坐。”绿微也应着让座，随即钻回厨房去了，撂下一句：“稍等，马上开饭！”

　　总算摆好了饭菜，围坐在桌边，而我依然是被忽视的命运。平常来找绿微的，有的是路过，有的是旅游，有的是借宿，不过是些素未谋面的网友啊、同校不同级的同学啊、同事的女朋友啊、八竿子才打得找的亲戚之类的人，绿微都客客气气地尽到地主之谊，这个好朋友更不必说了。俩人唧唧咕咕说说笑笑，净捣鼓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特别有默契，可惜我当年根本就不认识绿微，谁知道唱的哪出。索性不搭理他们，猛猛地扒饭，化郁闷为食欲，拿起一张豆片，卷上肉丝，大口咬下去，默念着“就当吃煎饼了”。

　　吃着吃着，煎饼问起绿微：“明天过节有什么活动没有？”
　　“我们俩准备去中心广场看活动。”
　　“那挺好呀，一定很有趣吧。”
　　“不知道，去年我没去，听说有什么乐团，还要放焰火的。”
　　“说得我都想去了。”
　　“一块去吧”，她说着扭过头来看我，“好不好？”
　　我心里想着不好，可是说不出口，好不容易陪我过个圣诞节，还叫人家分去一半。既然没人反对，事情就定下来，然后我说声吃饱了失陪，你们慢用，起身收拾碗筷丢进洗碗池。

　　下午俩人不知去哪游逛，我自己在家洗碗，差点没摔地上几个来出气。虽然平时绿微对谁都不错，但只是出于礼貌和教养，那叫“待客之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心眼里高兴。就算别人不知道，我天天盯着绿微总是知道的，客人们或来或走，她只管招待并不牵挂，怎么对一张煎饼这样好！要是我从小就认识她，比煎饼还早认识她该多好，免得听他们凑一块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绿微很晚才回来，跟我说了说煎饼的近况，因为他高考复读过，比绿微晚一级，所以如今是研究生毕业，只工作了半年。他们很久没联系，最近才在校友录上碰到，竟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可谓十分难得。好友相见分外怀念，没完没了地感慨，曾经的学生时代。

　　美好的高中生涯，于我也是远去了的。当年只觉得整日里上课补课，无数卷子死活做不完，各门功课压得人喘不过气；值周的老师戴着红袖章，在阴暗的走廊里来回巡视，试图抓几个违纪的倒霉鬼；同学们前途未卜，只想顺着高考指挥棒多拿点分，没人知道未来什么样。可表哥总跟我说上高中好，要珍惜，我一点也不理解。
　　他问道：“你觉得将来回忆起这段岁月，会怎么形容它呢？”
　　我脱口而出：“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表哥微笑着摇头：“一定不会的。”

　　后来我上了大学，后来我参加工作，再想起从前的时光和表哥的话，才发觉实在太对了，准得让人叹气。那些紧张忙碌充实的日子，那些心思单纯没有利害冲突的同学，那些兢兢业业补课压堂占自习的老师，那些管得人死死的校规校纪，在回忆里全都镀上一层明亮的颜色，令人忘记课程的枯燥、娱乐的贫乏和学习的压力，原来我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在那个时代交到的朋友，到底是弥足珍贵的吧，说来我也有一个高中的男同学关系很好，时不时通个电话，就叫他小陆吧。当年我们都顽皮得紧，听说有流星雨，就半夜里跑到体育场的草坪去看星星。当然人家大门是关着的，我们俩是跳墙进去的，只可惜流星没见到几颗，倒给冻得够呛，家里人担心责骂少不了，回忆起来却很有趣。

　　其实我既然喜欢绿微，见到她的朋友，应该陪着她一起高兴才对，为了没影的事情吃醋可不应该。想起我们当年的班花，还是天各一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不知近况如何。往事如烟，纵然相遇，早已不复少年情怀，不会为她脸红心跳了。

　　第二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圣诞狂欢，节日的夜晚万人空巷，平时宽敞的步行街上熙熙攘攘，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每个人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我们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向中心广场方向，歌声和笑声弥漫在空气中，伴随着爆米花香甜的味道，感觉自己都要融化在这欢喜雀跃的盛世繁华里了。我看见前面有卖氢气球的，想起很久没玩过，就兴冲冲地挤过去，给每人买了一个，剑冰的递给他，绿微的替她系在手指头上。她原本不想戴手套的，我说天冷还是戴上好，主要是她没有防人之心，保不准“某些人”会趁着人多拉拉小手什么的。

　　广场北侧搭起了一个大舞台，弄一帮小孩在那唱圣诞颂歌，我好歹也是科班出身，这几首还难不倒，就跟着哼起来。绿微扭过头看着我，开心地笑，又看向剑冰，问会不会唱。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摇头，于是绿微自己加入了唱歌大军。汇集起来的颂歌笼罩着每一个人，像是沐浴在圣母暖洋洋的光辉里。

　　一曲将毕，旁边的人说即将开始放焰火，果然，七彩的光芒从广场两侧升起，照亮了整个天空。人常说昙花一现，晚开朝败，只可秉烛夜观，那个我见过——纯净的白色花瓣柔柔舒展，淡雅的香味飘转在幽暗的夜色里，没有蜜蜂没有蝴蝶，只有它自己。而烟花是比昙花更短暂的存在，倏忽而起，转瞬而开，弹指而散，留下灿烂的身影。璀璨的夜空下，我目不暇接，看得眼睛都酸了，仰得脖子都痛了，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但是它真的很美。”

　　后边可能还有很多节目，不过鉴于明天都要上班，看过焰火就该回去睡觉。剑冰送到楼下道了晚安，我们俩慢慢地走上去。
　　我余兴未尽，说：“今天还挺好玩。”
　　“嗯，人也多，气氛也好，焰火也漂亮。”
　　“说的是，我以前都没逛过平安夜，我家那边根本没活动。”
　　“平——安——夜，要是天天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你说你平常深居简出的，总在家闷着看书，出去逛一逛看一看多好。”
　　我怀疑这句话说错了，后来她果真出去得多了些，但似乎总是跟煎饼一块走的。

　　还没到小年，绿微就说要回家，她多请了几天假，可以在家呆半个月。我问是不是和煎饼一块坐车，她说煎饼忙得很，过年走不了。半个月啊，绿微真过分，不仅不能和我一起过年，连情人节都要在家过了。唉，都说女儿上辈子是父亲的情人，你陪你爸去吧。送走她顿觉房间空荡荡的，坐在她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想随手找点东西来看，却翻出一盒巧克力。谁这么不长眼睛，居然敢送我家绿微巧克力，多半是那块干巴巴的煎饼，要送也该我送，你算老几，直接就被我顺进垃圾堆去了。

　　过年真舒服，我在家里呆了十天，整日里好吃懒做，唯一不大妙的就是母亲总问起这个男孩那个男孩之类的事。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城里人就算三十岁结婚也不晚，她大概信了，只让我下次领一个回来瞧瞧。有一天姨妈来我家，老姐妹拉起家常，说什么将来有了第三代，俩人一块哄小孩，把我烦坏了。是不是人上了岁数都这样，整天惦记孙子外孙子，您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打算那么长远！

　　母亲说早点生小孩好，要不然她年纪太大就抱不动了，听得人鼻子发酸。天下父母的心真是一样的，不仅含辛茹苦养育我长大，还想着要帮我带孩子，可惜我有没有孩子都难说。我搂着妈妈说：“您不用管啦，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别出事，天天记得吃钙片，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将来的事不用太操心。”母亲高兴地说：“我家姑娘知道心疼人了，真是长大了。”妈妈，我知道您爱我，可我能为您做的太少了。

　　一回到A城看见绿微，她就说我胖了。可不，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么。但是就算我确实胖了那么一点点，也不要这么直白地表示出来呀。我是有自尊心的，郁闷道：“打击我，我要减肥！”
　　“不用，这样挺好的。”
　　“真的胖了，我要减肥。”
　　“减肥干什么啊？”
　　减肥是每个女孩子的目标，孜孜不倦的追求，还用问为什么。“减肥身材好呀。”
　　“那有什么用？”
　　“漂亮，能穿好看的衣服。”
　　“不买太瘦的就行了。”
　　“我就羡慕人家身材好，多养眼。”

　　估计绿微又觉得我幼稚了，撇撇嘴说：“那你弄张照片，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还不够养眼么。”主意不错，其实看照片都可以省略，有她在就足够。说到底我就是懒得减肥，太需要毅力了，既然绿微都不嫌弃，还减什么。
　　我小声地说：“你不觉得那些模特和明星很好看么？”
　　“那是她们的职业，又不关我什么事，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最好了。”
　　哦耶，既然如此，我不折腾自己了，减肥怪累的。

　　没高兴两分钟，绿微就问：“你看见我那盒巧克力了么？”
　　“什么巧克力呀？”我装作不知道。
　　“情人节的巧克力呀。”
　　“谁送的？”
　　“哪有人送，我自己买的。别人都有人送，我自己买一盒还找不到了，真不幸。”
　　“东西嘛，有时候找来找去找不到，过些日子就冒出来了。”
　　“可我总共就这个写字台，已经翻得底朝天了。”

　　唉，失策失策，我要是早点买一盒放回去就好了。原来那盒居然是她自己买的，令人欣慰，不好意思扔错了。可恨的煎饼，难得过一次情人节，连巧克力都不舍得送。
　　我灵机一动：“对了，前几天表哥说巧克力吃不完要分我一盒，这东西放着浪费，我又不爱吃，不如拿回来给你啊。”
　　“稍微吃点巧克力对身体挺好的。”
　　“甜腻腻的，我吃不下去。”
　　第二天下班立刻奔向超市找巧克力，好在还记得扔的那盒什么样子，原样买了带回去。虽说是赔偿，不管怎么样，沈绿微还是收下并且吃掉了沈欣会购买的情人节巧克力，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