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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薄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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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日薄西山
得到娘的授权,艾若终于可以心中坦然地听梨洲先生讲学了。每天和戴铎一起去学堂,然后一起回家。有时候,戴铎还会指点她一下。这让艾若心中万分惭愧,二十几岁的人居然要一个十岁的小孩来指点,简直丢脸丢到家了。不过,韩愈不是说了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再者说来,不耻下问总是没有错的。
娘有时也会来和艾若探讨两句有关诗书的话题,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执拗。更令艾若欣喜万分的还在后面,(康熙三十三年)十月初一那一天,艾若受到了一份绝妙的六岁生日礼物——娘答应教她弹筝。
艾若从未想到她的生活竟会充满着那么多色彩,连眼中的晴天也变得分外明亮七彩起来。她可以趴在窗口听梨洲先生传道,可以和铎哥哥一起辩驳斗嘴争论不休,可以跟着娘学筝去找寻当年爷爷口中的琴心,可以拿起毛笔重温原创艾若版的柳体字。
忙忙碌碌的日子走得实在太快,转眼间就过了年。
那年冬天的天气异常的冷,先生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好,一直在咳嗽。大家给先生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身子骨是稍微好了点,可精神头却依旧不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艾若这样是这样觉得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果不其然,开了春,天气就有点回暖了,先生的气色看上去也好了很多。而康熙三十四年的和风细雨已经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学堂上,依旧会看到艾若的脑袋从窗口探入。《论语》先生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今天讲的是:子张篇第十九。
……
前几天先生就说了今天是要进行考察的。先生一向言出必践,毫无例外。这不,从昨天开始艾若就看到有人在那里加倍用功,当然也可以说是临时抱佛脚,其实说是“温故”而知新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艾若没有正式拜过师,所以来去自由,不受规矩束缚。那样优厚的待遇令同窗们羡慕不已。其实艾若念书那么多年,也就这些日子的书念得最为舒心。话说回来,只要读书而不用考试,日子能不舒心吗?
考察开始了。
“王志平,”先生顿了顿,说:“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1”王志平躬身答道。
先生微微点头。
……
“马正权,讷,讷于言”先生一下子说的太急,不禁咳了两下。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2”
先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
“戴铎”,先生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戴铎很久,半响才开了口:“三愆”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3”
先生还是那样看着戴铎,似有万语千言,却没有再说什么。
该下课了,艾若这样想着,戴铎是先生最小的弟子,长幼有序,每次考察总是从王志平开始,戴铎押后。
正想着回家,“艾若”,是先生在叫她吗?她没有听错吧?
的确没有听错。“厩焚。子退朝”先生的问题紧随其后。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4”心中纳闷,艾若却也不敢不答。
先生长叹一声,抬眼望了望大家。慈目中似有不舍,亦有担忧与牵挂。他的嘴唇动了动,呢喃着什么,却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堂下的弟子们开始面面相觑,但先生的门规甚严,也没有人敢窃窃私语。只见先生垂下了眼睑,一扬手,示意大家下课了,而自己却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奇怪,艾若心里泛起一阵阵疑云,仿佛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种种古怪。先生的无故反常,学堂的莫名压抑,……都是异样的感觉。艾若只是觉得怪异,若论怪在哪里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学堂外早已日薄西山。
淡淡的夕阳铺在地上,像是给万物都抹上了一缕神秘的色彩。夕阳余晖的金光中透出一抹血红,艾若的心不由得一惊,“铎哥哥”
“嗯?”
“你有没有觉得,先生,今天先生……”
“很不一样,是吧?”戴铎了然,“先生这是其鸣也哀啊。”
不安一次次的袭来,压得艾若无法呼吸。原来只因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要”,艾若转身向学堂跑去,告诉她,为什么,古代的人都那么冷漠吗?明知是生离死别,却那样的无动于衷。师生一场,难道临别相送都吝啬给予吗?
“艾若妹妹,别去”戴铎在身后叫着,“回来啊,给先生留点安宁,不好吗?”
艾若只是不理他,一个劲的往学堂方向跑去。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先生没有走出窠臼,收女子为徒,但是他的的确确是艾若的启明之星。他不仅仅是在传孔孟之道,而且还是在教她知己知彼知天地,察古察今察乾坤啊。是先生,让她没有忘记了心的阔大。
到了,学堂里静得可怕,就只听见艾若一个人急急的脚步声在学堂的回廊上“啪哒啪哒”的响着。
先生正襟危坐,低沉着眼帘,似乎对于艾若的到来毫无感知。
“先生”艾若脱口而出。先生好像是听到了呼唤,微微动了下嘴唇。艾若顾不得礼仪,忙跑上前去,把耳朵凑近。
……
先生只说了五个字,就闭上了颤动着的嘴唇。
“先生”,没有反应。
“先生,……,夫子……”还是没有反应。
艾若畏畏缩缩抬起还抖得厉害的手,探到先生的鼻子之下。
“啊——”艾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先生走了。
……
一代硕儒黄宗羲走完了他85年的人生。
艾若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那天的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她只知道那天的夕阳那么的淡漠,却红的像是在滴血一样,让人心惊。
正浓的斜阳也会有日薄西山的一天。夕阳一点一点让地平线吞噬着自己的轮廓,散发着最后的温暖却给世间万物留下了永远的庇护。
三日后,先生大殓,入土为安。
冗长的仪式,纷繁的礼节,绕得人头晕眼花,但是惨淡的面容,悲戚的神情却挂在每一个披麻戴孝人的脸上。
没有朝廷的诰封,没有士人的相送,没有……有的只是那一班学子的悼念。先生的厉声呵斥,先生的孜孜不倦,先生的诲人无求,先生的传道授业,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在每一个弟子的心中。
艾若的心突然有了大片大片的留白,没有一点墨色。那个她一直趴着的窗口还在,那把厚厚的戒尺还安静得躺在那里,那个朗朗书声荡漾的学堂还在,只是那个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不在了。
他永远躺在了这青山白水之间。
夜深了,艾若躺在床上,先生的心存仁厚,先生的坦然豁达,还有先生的最后嘱托,都在她心头一幕一幕的反复闪过,交错着。泪水缓缓的划过眼角,湿润了眼眶,模糊了视线,但是一桩一桩先生的事情却分外的清晰。
辗转反侧。
连冷寂的夜难以平复艾若的心情。她还想去看看先生,跟他说说话。
来不及打灯笼,艾若就趁着夜色跑了出来。
就快要到了,艾若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了正在安歇的先生。
什么东西?艾若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却没有看到人影。
难道有鬼?她突然警觉起来。原谅她吧,那样离奇的穿越事件任是发生在谁身上,都会对鬼神之事多一份敬畏的。
艾若蹑手蹑脚的走近细细一看,这才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戴铎在那里。
只听他说道:“……先生最后的教诲,戴铎听懂了,终生铭记于心。先生的鸿志,就交给戴铎吧。戴铎定会不负先生的厚望,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戴铎跪在先生的墓前,恭敬的给先生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石板上,响声分明。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却一字一句说的清楚而坚定,掷地有声。
戴铎站起身来,回头正看见呆呆站在那里的艾若,“艾若妹妹”,他唤道。
艾若抬眼看着戴铎,却正好对上了他还有些红肿的眼睛。“铎哥哥,不哭,好不好?”艾若的手抚上了他还有点湿漉漉的眼角。
“男子汉大丈夫,我哪有?”戴铎反驳道,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嘴硬,”艾若斜睨了他一眼,却将他磕得有些微红的额头收入眼中,“还痛不痛?”
戴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的,若儿妹妹。”
……
那一个晚上,他们说着第一次遇见先生藏身书架的情景,说着先生的宽严相济与奖罚分明,说着先生心怀天下气吞山河,说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那一定是先生的化身。他们说着,仿佛是先生从未远离,就在身边一样。
夕阳落下,明早一定还会再升起。而时光也正是在这样的几度夕阳红迅速溜走的。
跟着铎哥哥念念书,跟着娘练练琴,飞逝的时光见证了艾若的蜕变,也将日历定格在了康熙三十九年。那一年艾若十一岁,戴铎十六岁。
明媚的阳光,清澈的小溪,湛蓝的天空,绿意的麦田,每一样都滋润着艾若的心,连笑容都多了份真挚,少了份淡然。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的确是她这一世过的最逍遥的日子。如果注定要重来的话,把那一段日子复制无穷多遍,让以后的每天都那样闲适该多好啊。
只是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果。
该来的总要来的。
康熙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在中国的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太深的痕迹,没有公元纪年的清朝连这一年翻开了18世纪的序幕,开启世界近代化的旅程都不知道。可是就是这一年,却在艾若的心里烙下了太多的故事。若真要一笔一笔的记录,或许抵得过整整六十年的《圣祖实录》吧。
注:
○1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论语*公冶长》
解释:孔子说:“申枨的欲望太大,怎么称得上是刚毅不折呢?”
○2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
解释:孔子说:“君子一定要做到说话谨慎木讷,行动迅速敏捷。
○3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
解释:孔子说:“侍奉君子有以下易犯的三种错误:说了不该说的话叫做急躁,该说的不说叫做隐瞒,不察言观色而随便说叫作瞎子。
○4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
解释:马厩起火,孔子下朝回来,问道:“有人受伤了吗?”没有问马的损失情况。
(解释,不是翻译,不一定字字落实,懒人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的,若有不对,纠正阿)
本章完
看旁边,懒人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