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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道 ...

  •   这数月来,也只有这布偶陪他暮鼓晨钟,其实,看到朝阳的时候不多,日入中天时才醒,月至中天时方睡的日子居多,这金阁寺离中将军府尚有三里之遥,位于整个大奥的最北端,如今又是废殿,自是门前冷落,数日少见人影,只有湖边仙鹤聒噪。
      幸好小玉常来茶水粥饭照顾,阿兰也常送些闲书字画与他赏玩,其他大半日里将军派过来的几个小子们洒扫清除,实在太闷他就只与他们拼酒耍钱,醉倒随处卧睡,不知今夕何夕,那大奥的女主也再未相扰,这两月来竟也是一点音信都无,起初小玉和阿兰倒讲些紫云轩琐事,看他冷面冷心便也不再提起。
      手下小子们见他渐渐轻了饮食,话也渐少,语出多是呵斥,接下来就是雨点般拳脚,便都急于想辙逗他解闷。于是,便有这一日,其中就有促狭鬼从大奥外带些禁书淫画,并有女人肚兜等私物来逗他,几处找他不见,急着问人。
      那扫地的人用手一指,只见湖畔一棵大大的樱树,初春小二月,一树繁花密密匝匝,甚是好看。他忙跑过去,熏果然在那树中间的树干上斜倚,睡眼迷离。他上前去把那香粉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晃去,那人真也就皱眉睁眼,一脸的不耐烦。只是接了书,翻了两页,便推还给他。想是甚不欢喜。
      他想想这人自小生在勾栏里,见多了这些脂粉艳情,不希罕也是有的。心下里尴尬不知如何收场。就有人在身后说。
      “你这懒人怕也逃不过明天这一局来。”
      回头看,竟是小玉,吓的忙把那散落于地上的春宫图合上收起。便也跟上去应酬。
      “小玉姐姐可有什么热闹让我们凑趣,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只能做这湖里的畜生鸟叫了。”
      小玉笑着不答,只上前拍醒那树杈上的人。
      “明天一早还要烦劳公子骑上那赵子龙的快马跑上一遭。”
      原来大奥每年春起都有赏樱会,平素里找一处樱林喝酒赏樱也就罢了,今年都说要有个新意,大夫人就起了个意。让大奥里的各房选一棵心得的樱树,做上标识。然后在赏樱会上让各家品评,最多应和者将军自有大赏。
      “这个有意思!”旁边小子们高叫。
      那树上的人翻了个身,一条长腿荡于树下,树下一只雪白皂靴。
      “你们玩你们的,要我去做什么?”
      “你金阁寺当然算一处,再有,这标识自不能让各房人偷看做弊之类,所以都只写名号收在统一的白信封里放在那选定的树梢,做猜迷用。”
      小玉从身边的布包里拿出那几只信封来。
      “喏,这里有十封,都封了大奥的条,只得赏樱会上大夫人拆启才做数。大夫人烦劳你做那第十一封,自上了封条,明早辰时之前按这名册地点压在各樱花树下,赏樱会自有道理。”
      “这有什么意思。”那人说着,倒也坐起收了那几只信封和封条。
      “整个大奥都翻了天了。各房都想着靠这个出风头得好处,总不济拼个情思妙理,头脑灵光,讨将军一个喜欢。就你这里还在呆混。”
      “怪不得我这一路来,看有人置办了好多花架假花,还有灯笼鱼球之类,往年没这么多,各家园子里吵吵嚷嚷的,有张灯结彩的,有砸脚登高的,竟还有把那好端端的老树砍了,一地的枝枝杈杈。”那小子如梦方醒。
      “阿兰公子呢?他可也在砍树?”那孩子一听砍树终于来了兴致,轻蔑的冷笑。
      “他在藏书阁。别人家都各处疯跑找那最美的一棵樱树,他却去翻书。”
      小子们听得感觉好逊。
      熏答:“他是在找地图,大奥这般广大,如何攀高浏览,俯视全局都不如大奥探幽那一张图来的仔细,细到每一棵樱树。”
      小子们方才嘻笑无聊,此时都连声称好。

      于是,他终于贪了个早,迎着朝阳,一袭白马,马上白衣胜雪。忽听身后远处唿哨齐鸣,他勒马转身,却见大奥城头上禁衣齐列,珍玩果品杂然前陈,各房夫人华衣重彩,都齐立大几之后,扶着西洋望远镜争相往他这边眺来。
      他已将那十处寻到布好,晃晃手中这最后一封,再看那城头上经幡飘飘,那些贪婪痴迷的眼睛,不知是看他,看马,看树,还是看那不知所云的美之所在。
      马儿已进了金阁寺,他信步走了一遭,春光嚞微,年华正好,樱花恣肆,这个春天和那些陨落了的春天又有什么区别?彼处樱树与此处樱树哪个更美?他这几个时辰以来一直在嘲笑那起意的人,各花入各眼,非要评出个眼眉高低,最后岂不落个鸡同鸭讲,莫衷一是吗?
      这时,眼里落进了一景,他摇摇头笑,便把那最后的信封扔在了那树下。侧马奔回。
      有人嘲笑,有人担心,有人早早做了手脚,有人隔岸观火,看这大夫人怎么定度赏评,赞了这家也就冷落了那家。所有的乐事都变味成赛事,所有的赛事都是苦人的差事。
      只见大夫人身后的小玉走将出来,分给各家三枚信笺。
      “烦劳各位走马观花,细细品玩这十景,把手中的这三枚投到心喜之处,一个时辰后作者点赞者一并揭晓,岂不好玩?”
      原来是要用脚投票。
      各家又炸了锅。这难度系数直线飙升。这哪里是猜花,是猜人,猜心啊。真赏景者无,趋炎附势者众。有追随着大夫人的,有簇拥着将军的,有请专家团品鉴的,更有人与阿四借过一步说悄悄话的。
      一个时辰哪里够用?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日入中天,熏飞马来报。夫人选出得票最高的前三。竟是阿四、夕颜和阿兰。
      阿兰那株众人都能猜到,在佛龛旁边,佛龕被戴上了红通通的毛绒帽和手套,变成了两尊让人忍俊不禁的欢喜冤家。不是他又会是谁?这个促狭鬼天生就会拉选票。
      阿四那株是一棵三百年神树,枝桠长至伸出十米,每年赏樱酒会都在那里。阿四守口如瓶才会服侍将军二十载仍健在并且做了大管家,他自不会因这小事泄了风声。倒是大夫人的第一枚投在这里,还有什么话说。
      众人走到夕颜的樱树下,才有了慨叹,熏见大夫人点头微笑,赏樱会到这里才有了妙处,渐入了佳境。大夫人唱票,此处竟有六票之多。
      阿四狭长了眼睛,不怀好意的问:“难道是因为都抄了将军的美意不成?”
      将军在此处投了一票不假。大夫人竟不让将军评说。
      “那么投票的各家谁来说说这樱美在何处?”
      那几家互相推托,倒是右大臣家里站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公子来。
      那是左大臣的独女,叫百合的。
      “自小见将军的插花茶道,将军的赏美心悦诚服。但说抄袭不但败坏了大夫人的美意和将军的盛情,也辱没了我清流家的诗书顶礼。”
      熏抬头看,此时方看清了这女孩的眉目。美则美矣,只是那眼梢上挑,眼神中凛凛若有冒犯。
      “这树倒也罢了。”
      她真真的不谈树,熏心下倒先赞了一声。
      “美在有这石阶相衬,也不知是早上的寒露还是昨夜的微雨,阶石青滑濡湿,这樱树倚傍垂斜,清风过处,几点樱花飘零沾湿,令人怜爱不得。”
      众人鼓掌。却见夕颜与将军相视而笑,转瞬而逝。
      众人再见时,那美人竟是从那樱树尽头走出,拾阶而下,撑伞几屐,低眉垂首,见不到面目,只见粉颈娇腮云鬓,再留连,那屐下雪白的玉足。
      将军仰头,喝尽杯中酒。
      原来这功夫全在诗外。
      “妙哉,妙哉。”身边的左大臣附和着。
      于是,那些点赞的与将军同饮此杯。
      熏干了这杯。竟见藤壶夫人也尽了杯。心下一惊。既而冷笑。
      “大奥盛美之地,十景都是胜景,何不一一看来。”右大臣说道。
      大家兴致渐高,只不说要看哪一景,只用眼虚着大夫人和将军。好奇,热闹。
      大夫人领着众人到了中殿庭院。这是将军的办公区域,石狮石虎众多,四围重兵执剑,威严阴冷,熏方想起,此处东北角有一樱树,从墙根处挤出,枝桠欹斜,不甚好看。
      果然是这一棵樱树。
      大夫人唱票,竟得了四票。
      众人围观这病樱良久,旁逸斜出倒也罢了,周遭光秃秃,因是办公之地,清肃有余,略显呆板。
      众人皆静默不语,不过尔尔,不知所云,不敢造次。因为那选景人是将军,那点赞的四人分别是左大臣,藤壶夫人和将军新宠夕颜,哪一个敢上去调笑。
      藤壶引领众人拐进正厅,来到了将军的书房。那正对门的桌几上擎着一方宝刀,刀未入鞘,在偌大幽暗的书房中寒光凛凛,冷气森森。
      藤壶走到正对书桌的窗格下,上手一推。
      众人惊叹,阳光喜微处,那簇斜倚的绛红樱花扑入眼帘,刀光花影,杀戮柔情,如东坡手下劲松之图,衬得大理石几面更加肃穆庄严。
      所有人举杯赞叹,共尽一杯。
      熏心下犹疑,这兵房重地,将军□□,看来连右大臣都未曾来过,两位夫人何从知晓。
      “这样拘谨倒不好玩。”藤壶转身说。“以后的景致任君评说才是。最后以酒做答如何?”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簇拥着将军仪仗向前。
      前方长长的走廊通往内殿,女侍们的居所。而这中殿殿额宏阔,竟遮住了近五尺的沿廊,众人走来,被三月朔风吹过,顿感冷寂。旁边更是被翠竹包围,形成阴僻的竹障,似与世隔绝,寥无人声。竹影翠绿,映在光滑的大理石廊壁上,一片肃杀。
      那棵樱树孤绝地站在游廊的尽头,翠竹深处。但满树繁花,花色在这肃杀中更显峥嵘。
      “曲径通幽,美人顾盼。”有人已然叹道。
      众人走到近前,细细品赏。
      就有人喊出来:“这是一株鸳鸯桵。”
      是阿兰。
      大家近望细瞧,才发现这些许的花朵都是两朵一簇,一簇中花朵一大一小,大者端艳蓬勃如斗,小者雅致清淡如豆。
      “这是北海道才有的宝物,九州之地极其罕见。”他又在得意的背书。
      “看这树映在壁上的侧影!”是右大臣姬妾明石姬的点睛之语。
      熏望去,那树与翠竹相映,旁无他物,樱花的娇艳在肃杀的阴冷反衬下有一种孤绝的美艳,尤其映在壁上那斑驳陆离的光影摇曳婆娑,似美人在暗影里翩然起舞。
      “不到此处,不谙此境,如灯下美人,不可方物!”明石姬望向藤壶叹道。
      “这树原是四美图。”藤壶却沉吟片刻方出此语。每行一处,她都与人共饮,此时面色潮红,于苍白颜色相应,竟似这鸳鸯桵。
      众人嗟呼,不明就里。都静静品赏陷入沉思。
      有人静听飒飒的竹声,可惜不是樱树的;有人敲击树干,并没有樱雨飘落;有人寻那树根走向,并也没有离奇古怪。
      “春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突然有人说。
      众人回头,只见熏已站在离树一丈远处,抬面仰视树冠。众人学他的样子,方见樱花冠处逸出中殿额一角,角上角兽狰狞,樱花如血,千年风月不过如此。
      再走远些,殿额和樱树都下沉为画面一角,而缓缓上升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富士山。
      “美绝。”
      “天才。”
      “真真是四美图,一棵樱树也能有如此曲曲径通幽别开生面的灵动之美!”
      众人叹道。
      并没有发现那那树下的两只雪白信笺。
      熏心下一暖,眼神流转只等藤壶那边举杯,却没料想藤壶转身去系阿兰跑松了的头巾丝带。
      就听将军说:“前面会有更胜一筹者也不一定。”
      人们更加兴致勃勃,象潮退一般竞相跨过中殿北门,往大奥女官居所去了。
      熏独自落在最后,再回首望那游廊尽头的樱树,心下竟似一恸:
      “这要一个人才好。一个人在这庭院里寂静的走上几百遭,仰首吟哦几百遭,方发见这四美。”

      在这以后,众人又陆陆续续见了八重红枝垂,母子守,众人且行且赞且饮。太阳渐沉,不觉就到了最北边的金阁寺,见了熏的御衣黄,便都支持不住,告假回府。
      熏正欲关了寺门歇息,却见一只玉臂伸将过来。
      他以为是小玉,这老晚不回紫云轩,又作什么?
      却听见一声鼻下冷笑。
      再看却是他的母亲,今天出尽风头的夕颜。
      只见她捧了一手帕金子递将过来。
      他不接,只是退后。
      “这金子也脏了你的狗眼不成?”
      他不语。
      “你趁早看清时局,将军的心早就偏到了这边,你好好的听我的话,自有你的好处。”
      “怎知那位的心思?”
      熏细想今日赏花将军因女色投了夕颜一票不假,只不知夕颜如何知道将军书房那枝樱树的典故。
      “将军这两月都在我这边,与我讲了好多从前没讲过的话,连平日公务读书也是由我服侍起居,他说大夫人是好,只是大家闺秀,让人不得亲近。”
      熏听得他母亲在儿子面前说出这些夫妻枕边密语脸上早挂不住。
      “这些也不是我能听的,大夫人仁厚怎会争这些,你倒是早点回去大家省心。”
      那夕颜被臊的在风地里气粗。
      “你也少做那攀高枝的美梦。你今日拼了命讨她欢心,她可有一句夸赞?明明是记恨你前些时搬离紫云轩,晃她面子,你这岂不是热脸贴了…”
      熏心下懊恼,任性关了门挡他母亲在外面。
      他再不好,她再生气,她那样的心机也会体贴周到。
      可是,又怎会连那信也不拆,也不答他一语?

      午夜,紫云轩。
      家宴已开毕。家人们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早早歇息。
      藤壶紫衣回到中堂。那里有她的父亲,左大臣清流正在等她。
      待她进来,那清流才从几上拿起那画幅,展开,两个人在灯下细览。灯下,那藤壶夫人的妙目不觉一亮。
      “这韩西载夜宴图才从宋国谋到,你看可真?”
      “人物栩栩如生。”
      “挂在这壁上如何?”
      那藤壶不知何意。
      “明日右大臣的明石姬不是来吗?”
      “只是叙叙姐妹家常。”
      “据说信义(右大臣)去年在宋国见此物沉吟良久,宝爱而不得。”
      那藤壶立时明白。
      只听她父亲清流说:“今日情形,看那将军动向也是有意与我疏远。那夕颜本是娼家人,他把玩一时也罢了,今日在众人面前如此赞她宠她,连那书房禁地也让她出入,就是在众人面前有意疏远你的意思。”
      “这也是四美图我没读信的意思。”藤壶说的苍白寥落。
      “倒也不怕。只是,疏远你就是疏远我。”那清流忽的瞪圆双目。“这自是要与信义亲近,与信义亲近就是与天皇亲近。岂是要孤立我?”
      良久后,灯下那清流嘴角才流过一丝冷笑。
      “既然如此,就把水搅混。”

      那藤壶目送父亲出门,抬头见高天上好大个月亮。
      她就那样痴看了半日。
      回头与檐下的小玉说:“听到钟声吗?”
      小玉睡眼惺松的说:“还不是那个促狭鬼。白天死睡,半夜作妖。他不知从哪挖到一只小钟,色泽灰黯,缺了个小口子,就像在地底下埋了几百年那种。半夜睡不着,就常常起来敲钟。”
      藤壶望向最北方,嘴角竟有些徐微笑。
      小玉连忙说:“我这就叫人把它收了,怪吵。”
      藤壶用手拦了。
      “似有似无的,不碍事。这阵子晚上睡不着,偶尔才会听到,倒像是个伴,挺好玩的。”
      那钟声又想起,声音细细的,清越而久远,在暗夜里像一丝丝被碾碎了的金箔,明亮而绵软。揉到她一如死水的心里去。
      “小玉,去犒劳一下这敲钟人。”

      小玉手里裹着这壶酒,满心狐疑的来到金阁寺。
      她觉得熏有伟大的神力,整个大奥都被他疯魔了。
      而此时那个少年已经不敲钟了,一个人手抵着栏杆,把身子探向那幽深的湖水。
      “小祖宗,你喝了这酒,了了我这差使,再投水自尽也不迟。”
      那熏才睁开眼。手接过那酒壶。才发现那壶底压着一张字条:
      “整个大奥就是一个暗无边际的米柜吧?幽闭恐惧症的少年;还会再见吗?樱花如海的春天。”
      那字条被一只银色小酒盏压着,那酒入口时还是热的,烫得他落下泪来。
      他让小玉又给他满上一杯,双手举起。
      “你要邀那明月吗?”小玉搞不懂他的疯癫。
      那少年也不答言,眼睛只望向那东南的一角,那是大奥的紫云轩,此时这暗无边际的天地里,只有那一角未熄的烛火是亮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像个瞎子,在黑暗里摸爬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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