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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百合 ...

  •   等到第二日清晨,熏步入紫云轩的回廊,就发现屋子里人声幢幢,热闹异常。藤壶夫人的闺蜜,右大臣夫人明石姬带着家眷说说笑笑,坐了满屋子。她是藤壶紫衣娘家的姨表姐。幼时起两人就情同手足,即是各自婚后也是时常走动。此时的紫云轩更是被这个性情爽朗的少妇搞得个乌烟瘴气,不亦乐乎。
      熏走至会客室窗下,还没进内室便听明石姬的声音说道:
      “紫衣可是还有一个情人的,将军可曾知道?”
      平治哈哈大笑:“这个可是头一遭听说,说来听听,说得详尽有趣我给赏。”
      “明姨娘,没想到你今天是来害我的。”藤壶嗔怪的声音。
      轩内临水的一侧窗子开着,里面已是笑做一团。
      熏伫足立于窗下。
      所有的人都很快乐,连她也在笑,那是她的笑声,软软的,象他手中那个阿兰给他的偶人,眉毛弯弯的,眼睛里溢满了空洞的塞满棉花的笑。与昨天那个落落寡欢的她判若两人。让他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那个写字条的妇人是他一个人的,这个左右逢源的将军夫人,是所有人的。
      他不想再进去了,他本与他们就不是一群。
      他转身正要走掉,就听明石姬娇笑道:
      “就是隐准,百合的哥哥啊……两人在先前是互相倾慕已久的,没想到竟嫁了将军。”
      百合,就是昨日那个牙尖嘴利,出尽风头的女公子。他听人说她是右大臣之长女,非明石姬所生。
      “没想到我竟拆分了一对有情人啊!”将军大笑道。
      那笑声象钢针一下下刺到他心里,一下下,仿佛永不停息。
      熏心下冰凉,想起昨夜那壶酒,那壶底的字条,想到那四美图,想到那人在这大坟墓里的朝朝暮暮,竟支撑不住倚在樱桥的栏杆,出神的望着那笑弯了眉毛的偶人。水光潋滟映着他的脸,一弹指就是一千年。
      而那对面厅堂里望他的女公子早已看得呆住了。
      “熏哥哥,你手里拿着什么?”是阿兰,他原在池边钓鱼,看到他兴奋的跑过来。
      熏抬眼,看到了阿兰,也看到了对面临水的女公子。原来,她也并不特殊,都被他的美色所惑。
      熏向她默默的点头算做招呼,便不再理她,只与阿兰说:“是幅画,昨晚睡不着,就画了一幅,想过来要小玉给裱好了,我那里四壁皆空,正好可以挂着玩的。”
      阿兰听到,只好奇他会画什么:“不会是四美图吧?”
      画被展开来,却是一幅月夜抚琴图。图中那细长眉眼,双腮带愁的妇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他立时觉得不自在。但想到熏一个人在金阁寺那残垣断壁,荒无人烟的所在,又心下怜惜他。
      “你既想念母亲,不舍我们,为什么还要搬走,这么久还是一个人在那边,像孤魂野鬼样的?”
      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自嘲的笑出来。
      “可能是因为昨晚的月亮好,后来又听到琴声,觉得有意境吧。就画出来了,画得不好。”
       却只听得身后有人说:“月亮倒也不过是月亮,琴声却真的似乎可以听到呢。”
      两人同时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临水的百合小姐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目光灼灼的望着那画。
      阿兰忙做介绍:“你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吧。我来做引见了,这是我熏哥哥,这位是我姨表妹,百合小姐。”
      那女公子,戴着高高的帽子。昨天的不可一世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沉静。
      “你倒说说哪里可以听到琴声,什么样的呢?”阿兰好奇的问。
      “我们当然听不见,都在画者的心里,那心里到此时还在响着高山流水之音也说不定呢。”
      熏抬眼第一次仔细的瞧她。眼若秋水,眉若细柳,齿如编贝,一颗好完美的朱砂痣点在眉心,好看得俗气,漂亮得让人产生压抑感。像她头顶上那只嵯峨帽,永远高高的俯视,除非遇到征服者。
      他是她的征服者,平常的女孩子若喜欢他,就只是痴迷到语无伦次。他知道她也如这般喜欢她,但她会想去走到他心里。她想走到就走到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不喜欢这样有侵略性的女孩子,他不喜欢她。莫名的。
      “你有个哥哥,叫隐准的,是吗?”他收了画,问她。
      “嗯。”她的眼神瞬间黯淡。
      “何时有机会,想与他切磋一下剑术。”他说出来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女公子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不回答。
      “怎么?不敢迎战吗?还是只会吟诗作对不会刀剑的银样蜡枪头儿。”他看大清朝的《西厢记》,才学到的两句。除了这个,还有就是,私会。月下私会。他愤愤的想。
      “请您收回您方才的话吧。”她的表情里瞬间又迸发出久违的那种戾气。
      难不成这女公子要与他来上一局。
      “一、论刀剑,我哥哥应该是全日本最锋利的武士!二、”她话音断了,不再说下去。
      他不可一世的用眼角瞄着她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痕,心下竟有一股难言的快感:
      “不比试,就不要担这样的虚名才好。”
      “隐准哥已经病逝了。”阿兰在旁忙牵他的衣角。
      他一瞬间泄了气,下一瞬间却又升起窒息的压抑。
      阿兰见着尴尬境地,忙把画又展开来,转移话题:“熏哥哥的画技真是日新月异呢。百合小姐竟能品出画乐合鸣来,也是知音呢。”
      和稀泥啊,和稀泥。
      没想到这女公子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美则美矣,画技呢就不敢恭维。”
      “那请指教一二”
      熏好奇的问。
      “这画里无风啊,月夜无风,是死月,是暗夜。美人再美,也是明珠暗投,不会有结果。”那百合指向画卷。
      “怎说它是无风的,哪里得见?”阿兰不懂她的高论。只将头放低,定睛去看,整个人几乎埋到了画里,它是美轮美奂的,笔法、布景、连人物颈上的一颗朱砂都未遗漏……

      “那珠帘是倒垂的,岂不是静的,静的也就是死的。”那百合指向那珠帘。
      只见一只手,快如闪电,画瞬间易主,两个看画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画已然被撕得粉碎,旋即被扔到溪水里,而那个撕画的人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彻夜未眠,苦心孤诣的画顺水飘流,倒没有心痛的样子,反而抖颤着双肩冷笑出声来。
      其他两个孩子吓得呆住了,百合见他如此狂妄无理,已是气得脸色发白,半晌竟拂袖哭将起来。
      这事态可闹大了。
      阿兰痛不欲生的捂住脸:“我的天!这下可怎么好?”
      百合停下来看熏一眼,熏满眼轻蔑,她转而又哭了起来。
      “我撕我的画,你悲凄什么?”这是他认输的表示吗?
      她开始抽抽咽咽。
      “哭肿了眼睛就不美了,有风也没用。”又是一句。
      她终于停下来。明石姬的脸从窗子里冒出来:“百合你没有怎样吧?”
      “没事情的,妈妈。”她擦干眼泪回头说。那张脸又消失在露台。
      其余的两个人大舒了一口气。
      “去踢毽球怎样?”熏提意。
      她乖乖的跟他们走了。

      夜宴,右大臣竟也到场。宾主言欢,酒酣耳热际,阿四传大奥里豢养的一众美少年舞剑,熏也主动请缨下场,明月当空,亭下如积水空明,墨发剑光,如嵯峨于云海间,众观者竟痴掉了。
      笙萧间,墨发,朱缨,白玉,亮剑,烨然若神人,还有他脸上的那团神气,举座黯然,竟似消失不见。只有高高殿额之上,帘幕低垂处那张轻扬的脸,此时此刻才会注视他那么坦然。一方方,一寸寸,眉齿之间,一拨一挑,都是在为她激扬跳跃,包括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他不看她,不看任何人,只与明月起舞,月光如那双凤目,朗照千里,晃花了他的眼,让他迷醉,狂欢。
      湿热,冷咸,这一切她知道吗?她懂得吗?
      “熏,你醉了。”将军笑道。
      “惭愧。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熏回将军,手扶廊下,风袭过,身体竟真有些飘摇。
      “熏十六了,也是男人了。将军您不想教习一下您的义子?”阿四一脸揶揄。
      “哦,今晚竟有些节目不成?”
      众人望向远方有一池鸥鹭,纤尘不染,只怕大声喧哗,惊走飞起就没得玩了。
      将军仰头大笑:“好的好的,熄灭火烛,只我三人前往,静夜观鹭。”
      阿四打着单只纱灯,只能照见脚下半寸之路,三人迤迤移移的来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曲径通幽,眼前氤氤云云竟是一处温泉。
      衫袍退却,酒虫上脑,熏一夜未眠,再加温泉水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暖阁之中隐准那个名字响起时藤壶面上暧昧不明的笑,溪流里撕成碎片顺水飘流的画卷……
      对岸不远处不知谁在轻唱:“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声音宛转悱恻,字字句句让他心惊。
      “紫衣这几年端的是温柔淑均,越发端庄得距人千里了,只这声音还留存初见时的明媚妖娆。”
      将军俯于石畔,竟有些感慨万端。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此时风息云淡,水上飘来一盏荷叶,碧绿之上两樽清酒。
      “阿四,万事俱足,只这鸥鹭竟在何处?”
      “将军请惜音,移目对岸。”
      咫尺间,对岸一方天地竟都是碧纱橱,歌声竟从那纱橱后飘过来。只倏忽间,橱后亮起灯盏。
      熏惊呼,口竟被将军掩住:
      “别出声,这碧纱橱里能望见她们,她们却看不到我们。”
      那是一幅四美沐汤图。
      背对纱橱的是明石姬,侧倚于白石栏杆,榛首低垂的是藤壶紫衣,水中一对璧人婀娜起舞的是小玉和早上那个大哭的百合。
      四人轻解罗裳,在水中嬉戏。
      小玉和百合正当华年,随着藤壶的歌声,挥臂曼舞,及腰的墨发,纤嫩白皙的腰肢在水气氤云里若隐若现,如两团妖艳欲滴的花朵,又如鸥鹭戏水,妖声连连。
      熏侧目看到的是将军宽阔的胸膛和充血的眼睛。那眼神里射出的是野兽一般吞食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只属于阴鸷猎食时才有的光。那光和藤壶紫衣飘于水中的长发,水下凹凸有致的身体一并让他恍惚。让他窒息,让他想喊又喊不出。此时却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身体。
      他惊出一身汗来,再抬眼竟是将军。
      “熏果然又长又大啊。”
      熏呼吸急促,窘迫难堪,却只见将军仰头大笑。笑声响彻月空。惊起一滩鸥鹭,惊起熏的心。

      早膳,三个孩子坐在一起。熏因昨晚的偷窥,竟有几分歉意的夹河豚肉到百合碗里。坐在旁边的阿兰拿起筷子却夹到自家碗里一顿大嚼。
      “你也不要故意讨好我。如今有了个熏哥哥,就忘记了我。”
      “哪里哪里?你不吃鱼这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不知者不怪,熏哥哥倒没有恶意,只是想亲近你。你不要恼他才是。”
      熏才知道百合吃鱼过敏。自己冒失了。正懊恼间,碗里多了一片干姜。竟是百合夹给他的。
      “呵呵,某人还真是心细如发。”阿兰在旁揶揄,熏是早餐食素,不沾油星的,只两顿饭,百合的眼睛明察秋毫。
      那边厢明石姬叫三个人过去侍茶。
      藤壶问百合年龄。
      “十三岁。”
      “读了什么书,认识了哪些字,做过什么女红?”
      左不过是在话话家常。问到生辰八字,百合斜觑了一眼熏。
      难得的低眉顺目,慢声细语的道来。
      “好生辰,旺夫齐家的人材。”藤壶让百合上前来,搂将腰身。
      旁边的阿兰小声的促狭道:
      “熏哥哥,旺夫齐家哦。”
      熏心下吃紧,抬眼看,四围里竟无一人问他意见,就连藤壶也不望这边瞧上一眼。他心下大痛。我为鱼肉,汝何堪同做刀俎?
      举座哄笑。她亦在笑,何等气定神闲的笑,把他的运命蹂躏于泥淖间的她,竟如此气定神闲。
      浑身发抖的他听藤壶紫衣做生死判:
      “这八字倒与将军是合的。”
      明石姬搂过百合,低声问她:
      “昨日听你说喜欢这大奥。以后就在这里读书玩耍如何?”
      百合脸上还带着之前未收敛的娇羞和浅笑。她不置可否。
      众人却怀着十二分复杂的心肠看她。
      那哪里是个人,明明是个右大臣送上来的鱼饵才是。十三岁,明媚鲜妍,眼前的藤壶也成残花败柳。本就有个夕颜,但毕竟出身下贱,如今来了个名门闺秀,争宠大战火上浇油。
      百合不置可否,只是转身到饭桌旁夹起一块大大的河豚鱼大嚼起来。
      那美人半晌后就满身满脸赤红水痘,看她母亲明石姬大哭之际,她竟没一滴泪水,想必喉咙早被红肿赌住。
      谁又能知道,明石姬先前贿赂给阿四的三千雪花银如今变成了一片片的赤红水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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