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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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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薨后的一个月,迎来了嵯峨19年的旧历新年。
将军府宾客迎门,皇亲贵戚踏破了门坎,临近正午的时候,左大臣信义,藤壶的生父,更是带着嵯峨天皇的新春贺喜手谕来道贺亲家,众宾客齐呼主上永寿恒昌。平治接了谕旨,让阿四奉在正堂,才迎了左大臣信义进正厅坐下。
大奥里也是一片的张灯结彩,每一处园子都做了精心的布置,簇红遍野,女官们更利用这最有彩头的日子互送礼物,走动家常,难得的不分亲疏。
熏从小门进大奥的时候,两个小侍女正在廊下分礼物,见他都迎上来。
一个往他手里塞手帕,嘴里说:“熏哥哥,一个人回房再看。”
一个拿手里的冰片让他看:“大夫人送的,冰片哦。”
熏听此言,笑容即逝。
只听另一个说:“左大臣出使宋国,带来了整八大箱子的贡品。大夫人打开全分了,连昨日才进来的小厮都有份。爷们儿们应该是一钱的鹿茸吧,早上分礼物时你不在,小玉包好给你留着呢。”
“每人一份,是吧?真是宅心仁厚呢。”他笑道,闪身进了紫云轩。
但平日肃静的紫云轩今日也没有清静可躲,满院子来道贺新夫人的女官和下女,包括他母亲夕颜,人声喧哗里,她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小口的啜着茶,见他来,眼睛才放起光来,颊上揽着十分的笑,张着嘴要与他说什么,他一闪身进了自己的耳房。
他平白的松了口气。坐在藤椅上,喝了口几上的冷茶,两眼怔怔的看着前面,不知今日如何打发。前面的书桌上,未抄完的经,翻开的书,干掉的笔,一页宣纸垂下来,被窗口的风瞭起来,哗哗的响。
再前面,是他的床,未叠的被子卷在一侧,其余的地方,全被占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大小小的,他轻笑,拿出袖腕里才被塞进的那条手帕,扔在一起。
待到小玉进耳房找他,一地的礼物,零散各处,熏昏睡在床。
小玉推他,不动。于是有人挣他的耳朵,抬起眼看,是阿兰。
再抬眼已是掌灯时分了。
“你这几日可睡啊。连这除夕都不放过。是想躲着我们就能把贺礼省了不成?”
那苹果样红圆的脸连带圆滚滚的身子贴上来。
他想,某个角落里还站着她吧?
只是没声音。
他不管不顾的起来,头上的巾子也是乱的。
“这是出去跑了一天不成?又没有吃饭怎地?”
小玉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送湿帕子给他。
阿兰急的不行的从鼓蟗蟗的里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晃在他眼前炫耀。
“这是妈妈给我的布偶哦,她一针一线缝的呢!而且,告诉你个秘密,是按照金鱼姬的样子做的。呵呵。”
熏拿过来细看,密密的针脚,竟然连女孩子的和服的绸带子都有。
想当年,他也有这样一个布偶,满脸麻脸的小鬼,陪着他怡春院那些漫长的夜。
“嗯,这个是母亲大人给熏哥哥的。”
他也不抬眼看暗处那人,却不得不接那孩子手里的礼物。
小玉在旁边道:
“夫人特意让娘家的小厮带过来宋国的貂绒袖套,你试试,带着手上再握笔写字再不能冷的。”
他把那袖套脱下来。也不置可否。只转头促狭小玉:
“你呢?送我什么?”
小玉脸似红了,又似赌着一口气:
“整个大奥,算上夫人和兰公子都没您熏公子收的新春贺礼多呢,您现在眼价高得很,怎么能见得上我的?”
拿出来,灯光一晃才见是一个大红的肚兜来:
“只是这件不管你厌不厌嫌,晚上睡时都要带上,夜里寒凉,你又扔被子的不老实。”
熏眼下竟一热。
他要什么麝香冰片,连那燕窝鹿茸。至于那宋国的小貂,倒没想到大夫人真的单送了他一个。她心里倒是有他,用这个消金阁那日的账吗?
他心下冷笑,立起来去书柜里面,再转头。扔给阿兰,再扔给小玉。
阿兰的是他多早晚一直讨要的坊间键球。
小玉的用一方手帕包着,那孩子颤颤的接住,嘴里只说:“是给我的吗?给我一个人的吗?”
打开来看,是女孩子用的胭脂。
灯火下,桃花样绽放的脸。
他才转身望向暗处那人:“早也给夫人准备了的,一时竟找不见。”
那暗影里没有声音,只是窗外一闪,谁放的烟火照亮了天空的一整片。
也包括那暗影里的人,他才见她穿着凤冠霞佩,玉面含春的一张脸,端正庄严。
她从前不穿亮色,如今是大红氅,头发高高的挽着盘云髻,一丝不乱,粉净的脸上了妆,连脖颈处也扑了粉,唇形已经完全看不见,只是朱砂一点,烟火照得人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倒并不好看。
那是为平治将军准备的盛妆。
今晚是新夫人扶正的正日子,还有将军正式收他做义子。
一个时辰后,已经满院子的人,满院通亮的灯火。家人们全数到齐,依着顺位或坐或立。
第一个讲话的倒是那个左大臣,藤壶之父的。
“今日岂是双喜?东路军一路追杀,终于剿灭了一条余部残余。”
熏心下一惊。
“佳代在泉下有知,也应该舒心欢喜吧。”
平治的声音。他在遥纪他仙逝的前妻。
“但大奥不可一日无主,今朝就是除夕之夜,元春一切之始,正为命妇扶正之吉日。”
平治站起,将玉樽举向四座,那前一刻还不胜悲哀的脸瞬间已转啼为笑:
“几位贱妾之中,要属藤壶最为温良贤淑,不愧是大家风范,身居妾位九年有余,我深感愧疚,无奈明石与舍下同出糟糠,竟不能废。”
熏暗里算那人的生辰,如今竟也三十出头了。
出神的时候,就听有人唤他的名字。
是小玉,将军唤他到近前来。
“我儿,你那日可是一心想陪了佳代夫人一同去吗?好孝心的孩子。以后你就做我的义子,自此脱了那贱籍。”
左大臣义信在旁边促狭道:
“此等人品,此等年节,做父亲的就没有什么见面礼吗?”
众人笑。
平治一副青白眼相加:
“比不得您那八箱子从宋国运来的东西。来人。”
有人拿过一轴手卷。
平治打开来举到熏面前:
“我的儿,为父在我的寝舍旁给你修一座亭院,以后我们父子倒可朝夕相处。这是草图,你可喜欢?”
众人惊呼。全是羡慕。
倒有一人急红了眼。
阿兰从人群里跑出来,抱住熏的腿:
“万不可抢我的熏哥哥。”
众人大笑。
平治望向自己的独子,仰面大笑。
“你这紫云轩到底有什么好,能留得住人家?”
阿兰纠起了头发,黄发垂条:
“紫云轩有十美。”
“哪十美?我竟不知道。”
熏也好奇的问道。
“晨钟暮鼓,正午的堂前燕,夕阳下的池鱼……春日的樱花,夏日的檀香,秋日的菊,冬日的……”
他一时的发挥,竟接不上来。
旁边的小玉出口道:
“古井水,绿窗纱,初酿的米酒,千利休的茶……”
正好是十美。
阿兰急得一头汗,此时方笑出声:“是了是了,正好十美。”
熏瞥向那人,那人低头无颜色。
就在这时,人群里站出一人:
“熏久居他处,也不是办法。倒不如与为娘合在一处。”
那边厢,满满的笑意,憋了一下午。不是他母亲夕颜是谁?
众人侧目。
她忙不迭道:“倒也不烦劳将军另置一处,我们母子,只住我那芫草堂就好,再过些时日,让小子们栽花种树,不一时也会鸟语花香。”
众人绝倒,掩面嗤笑。更有人促狭:
“熏公子,说白了,这大奥所在,你随意挑。哪里都有给你的殷勤呢。”
熏不言。只看将军。
平治难得的可亲。笑道:
“我的儿,你的意见。”
众人一齐看他,并不是没有她。
熏停了停,从容道:
“藤壶夫人宅心仁厚,待我如一家亲。但已是多时叨扰。将军的心意小人不胜惶恐,断不敢受,鞍前马后倒是在所不辞,至于众位夫人的美意,小的心下只是感动。”
“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夕颜眼睛一亮。那是她作为母亲从没有过的光。
熏把眼睛望向西北角:
“佳代夫人新丧,愿去金阁寺陪她。一月前是这样,一月后亦如此。”
平治扶他起来,满眼都是爱怜。
那边厢,阿兰鼓起了嘴,就要哭出来。
她也是轻笑着低身抱起他,不知在安慰着什么。一脸的淡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熏再收了眼,满院子的人,抬着头,大奥的烟火表演。
再转头,才发现自己早被女官们围在正中间。有人竟替他摇着扇,更有人舍了五色绚烂的烟花,只向他这边一径的瞥过来,温柔的笑,迷醉的眼。
他也一一的用微笑示意,恐辜负了哪怕一个人的心意。那热情再迫近,他只抬头望天,嘭的一声,满天的星散。
散了,真好。
意味阑珊,一个人回耳房收拾东西。
耳房里有人等他。他的母亲,夕颜。
“说两句话就走,也不敢叨扰。”
他在灯下拿起书,一个字也不耐烦。
“听阿四说,那过世的人与天皇攀着亲,体面无人能及,等到现在这位怀了孕,据说,走廊上不知被谁泼了油,在紫云轩东墙角,又发现了诅咒她和孩子的纸人和草人。直到临产前,还有人在她的住处放了一个大水盆,里面泡着一个鼓鼓囊囊装满豆子的麻袋,用意是诅咒她腹中的胎儿难产,就像豆子那样,再鼓也不能从麻袋里出来。大奥里谁敢这样对左大臣的千金?”
灯火下,熏望向他的母亲,她是一点点要推他到绝境里去的。
“所以,那位送她上路,人人都以为是好心。天皇不倒,一切都说不好不是吗?”
她说完,云淡风轻的关上门,走掉。回头望,那呆坐的少年。心里不是没有大笑。
熏只觉得心口里一阵热,提起一口气来开始收拾东西。
小玉进来,问他连夜就要搬吗?
他也只是不理。
把那人才送的小貂手套还她,把那檀重的手炉还她,还有她送的笔墨纸砚。
绸袋一系,倒也满满的一大包。
他回头:
“这些,还她。”
小玉出去想办法,不多时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旧包袱。
“冷面冷心,再别回来,夫人收了,让把这个还你。”
熏看去,一个小包,是他来大奥时穿的旧衣。竟也是她还他的不成?
两讫。
他也不管小玉双眼通红,径自往金阁寺里奔。
那金阁经一月的冷清,早没了初时的明亮芳华,仙鹤早被人收起,庭阁上的灯火全息。只岸边系一只小舟,伴着湖边芦苇苍苍。
他脚步踉跄,那小舟却象那离弦的箭。
待他手冷心颤,已到波心,四围死寂,明月当空。
他解开那包袱,一件浴衣,一件棉衣,一只新扎的木屐,还有一件。
那是他在离开怡春院时遗落的。
那个布偶,满脑麻点,丑得出奇,陪了他十四年的玩具。
小玉说:“这个给你,夫人说那边夜长,总会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