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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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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的伤痊愈,大夫人的病却日重一日,这一天从早上起,大奥里已经开始准备丧衣。
藤壶夫人却少见的未在上院留宿探视,在紫云轩里整呆了两天一夜,却也是在正堂闭门不出,一味念佛。
足足下了两天大雪。至傍晚方霁。
熏在侧室里抄金钢经,手冷握不住笔。就听小玉说夫人唤他。
他忙用砚中未化的水抿齐了鬓角,整了棉袍,换了里面那件茜纱淡粉灯笼裤,这才掀了帘子,走去正堂。
一掀起那帘子,只见那藤壶夫人歪在几上,双目灼灼的望向他。
他瞬间脖颈发热,却也垂手而立,问好请安,一毫也未露出欢喜慌张。
夫人问他身上可大好了,饭可吃好,晚上可睡得实。
这时陆陆续续有几个下女捧着些衣物顶戴之物跟着小玉进来。
熏定睛看过来,却都是男人衣物。
只见小玉拿起一件,夫人看过,只是摇头。
颇费了些时,待小玉从一堆衣物中捧出那件明黄大氅来,夫人方点头。
熏见小玉走到自己这边来,竟也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更不相信,这时夫人拿过小玉手中的衣物,一件件亲手替他穿戴。那手温热,滑过他的手指,脸庞,脖颈。系腰带时那温软的身体竟把他围了起来。
一阵眩晕心跳,下一时刻竟要绝倒,绝倒在那身体之上。
一阵眼花缭乱,熏心下暗叫:完了。
只听藤壶那里轻唤:“孩子,睁眼,看,喜不喜欢?”
他睁开眼睛,才见眼前一张立身镜,里面一墨发少年,明黄大氅垂地。
“这是要送我到哪里去?”熏在镜中问。
那藤壶轻笑:“去上院,大夫人那里,她见你这样,一定喜欢。”
“去那里做什么?”
藤壶并不回答,退后两步,再不看他,只转身背向他望向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她忽然正色的说:“熏可愿意听我安排?”
他随着她出紫云轩,过大奥前厅,阿四在那里等候多时,他身后静立一人。
熏望向那人,不是夕颜他的母亲是谁?
他们这一厢走过来时,夕颜早已仆倒在地,头不敢抬起半寸。
那藤壶立定,回身拉熏过来,那手冰冷。她就势揽他入怀,只与那跪倒之人说:
“今日只是想讨教姐姐,可否愿意我领他去?”
那夕颜也不抬头,只说:既为大奥之人,一切自听夫人示下。
熏听了这话,一时只想挣脱那暖热的手,从藤壶身侧离开。却没料想那衣袖的暗处,那手竟也握紧了,有种说不出的坚决。
只听她对自己那抖如筛糠的母亲说道:
“这倒是十足感谢呢,改日我自会向将军言说,以熏的身份,姐姐不日也应不在侧御守(大奥中级女官)之下。”
那跪倒之人只是一味的以头抢地,千恩万谢。
一旁的阿四只是冷笑。斜眼望向侧立的熏,对这个出身娼门未来的侧御守说:“您还不抬眼看看,母子情份今晚上也就了结了的。”
母子二人只是定定的矗在那里,竟没有一句合宜的话。
穿堂的北风吹来,吹起熏曳地的明黄大氅,那风雪象阿四的冷眼,瞬息将这少年裹挟,刺透。
他不愿见,不想听,也不要停,心里越发恍惚,他并不知道迎接他的命运是怎样的嘴脸,他的生命里原有的诸般嘴脸如今却昭示在他面前,他闭目凝息,心心念念,只是紫云轩里夫人与他说的那句话。
“熏可愿意听我的安排?”夫人在紫云轩里问。
“随你带我到哪里去,黑暗的所在也去得。”熏答。
他面对那金灿灿的如上天般巍峨的金阁寺时,面对那一群云发黑齿的贵族夫人的冷眼时,面对正中央那位高高在上,面白如死人样的人物的时候,他心里有的就只是这两句话。
甚至藤壶在回廊里与他轻声说的一切,他也并不在意。
她说,老人家很和善,但还是要拜托你,让她开心。一定会很辛苦吧,在这里多谢了。
还有,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时间不会太长,一会儿就完了的。
她说这些话时,一时握紧他的手。温热,缠绵,她说,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所以,此时,他踩的是冰冷厚扎的雪,却象踩在云里,这里难道就是所说的天国?
他竟也得体的搪塞:
“大夫人的身体大安了吗?之前还听人传越来越不好了呢?早上还见有人在赶制孝衣。一定是您这几日的祷告感动了佛祖。”
他没说,他抄的那几十页金钢经,为的也是这个从未谋面的大夫人。
这是大奥里最雄阔的建筑,金阁寺。它依山而建,却临水而立。与山水相伴,却远远的遗世独立。在整个大奥的建筑群里,也是独守西南一隅,是大奥第一夫人一条佳代的居所,也是她修佛悟道的所在。它金壁辉煌,四处红枫白雪,雾淞沆汤,俨然如世间仙界。
此时已是夕阳垂落,只几只白鹤空自在水边,或停或卧,或引颈长鸣。
有侍女用石子投那湖边的仙鹤,那仙鹤翩翩飞走,众人惊骇,有人拍手,有人叹息,有人仰头,却不知那石灯笼何时已亮起,一盏盏在树丛间叠成一方幽微的曲径,那径上几只白衣素服,拥着一缕明黄逶迤而来。越来越近,那缕明黄一点点变成一颀长身影,墨发红唇的少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原本喧闹的湖边庭院一下子静下来。四方白雪皑皑,偶有松树折断的喀擦声。
那藤壶夫人只端的一身鹅青色和服,素雅的一张脸,回身向一条夫人引见那明黄少年。
“给大夫人问安。”
熏正要跪倒,被一只手扶起,下欱被那僵硬枯树枝样的手抬起,他才第一次从近处看这大奥第一夫人一条佳代的脸。
眉毛剃得只剩一点点,聚集额头两边,脸上涂着厚厚的银粉,嘴唇却是绛红的一点。那黄金礼冠也太隆重,压着那没一丝表情的脸,倒真象一尊佛,供在庙堂深处的佛,只有庄严,没有悲喜的佛。
“这就是那孩子了。”藤壶低头宣禀。
那一条也不理她,只柔声的问:“叫什么?”
熏答了名字,说了年龄。
“神仙妙品。”旁边的女官禁不住的赞叹。
“象天边那轮初升的月。”
“象镜湖。”
“哪个官家,难不成是没落的源氏家族,举手投足一身的贵气。”
那一条佳代听众人此说,嘴角上翘:“好孩子,果然。”
“哪户人家的呢?”她又问。
藤壶如实答:“太夫夕颜之子。”
众妇哗然,竟有人指指点点。
那佛祖样的脸一沉,似沉到湖底。
“泛舟赏月吧。”再不看他。
只一小舟滑来,岸上有人牵拉住。
那一条佳代登舟离岸,藤壶忙扔了他的手,径直跟上,只留他一人,片刻前还是一众贵妇围绕惊叹,如今只对明月风清,雾霭沉沉。
那一条却一转身,伸手拉他上船。
熏一个踉跄,竟恍惚听到那大夫人的嘿嘿冷笑:
“拉他一起,赴那黑暗之地。”
舟瞬间离岸,水天静寂。一片刻竟也没有人说话。
只那大夫人披衣坐在船头,仰头望那不远矗立的金阁。
“花了多少金银,镶了多少珠翠,耗了无数人工,十年才为您建了这金阁寺。”藤壶悄声说。
那大夫人也不回头,只轻笑:“十年间,将军只来过两次。美轮美奂,却也只是圈人的牢笼。只不过将军临幸众多,开怀的却只有你一个。你也要好好珍惜,不要只做人眼里的风光,更不要成了佛的业障。”
熏心下一惊。
“阿兰倒喜欢来这里玩,春天的时候,把满园的枯山水画得乱七八糟。你也从不说他。”藤壶强颜做笑。
那大夫人却意味阑珊:“春天?可是这里分明是冬天,才下过雪,枯枝凋落深井中。呵呵,一条家的覆灭。”
熏心下又是一惊。他才想起半年前他还在娼门,就听说一条大名家叛乱,被平治将军剿杀,一条大名和他三个儿子的头在江户城头悬挂了十七天,夏日,蛆虫从吃空的眼睛中爬进爬出。
原来这一条夫人竟是一条族人。
他侧目却见那藤壶低眉垂目,一时竟无言以对。
方开口道:“这确乎是冬天,一只蝴蝶飞过鞑靼海峡的冬天。”
那一条夫人有片刻怔住,回过神来方郞声笑道:“没想到这美少年也知道一叶落而知秋,一蝶渡海而知春的典故。娼门家也读那《枕草集》吗?”
熏点头:“识过几个字,看到这几句瞬间泪落,方觉人世温暖,竟不能忘记。”
两位贵妇面面相觑,百感交集,不能发一语。此时小舟正在湖心。一轮明月郎照。
熏越性从衣袖里拿出埙来。鼓腮吹将起来。
却是那唐人的《春江花月夜》。
舟中两子,连岸上诸人已是绝倒,倚石或坐或立,沉醉不知今夕何夕。
曲罢,那一条夫人方言:
“藤壶,你我都出身官家,今日在我撒手之日赠我如此妙物,算我未枉费这些年对你的好。”
藤壶方舒了口气道:“熏,快给母亲磕头。”
熏心下一惊。
“我一生孤苦,膝下无子,你可愿做我的儿。”
熏心下自苦,却有苦难言。
只听那藤壶说:“做大夫人身边人,即成将军义子。从今日你就脱了那贱籍,这大奥里的人再不敢轻慢你。熏公子!”
熏被这一条夫人搂于怀里,只不知自处,这一切本不是他要的。他要的岂不是听藤壶的安排和吩咐?她是答应过自己的,会一直在他身边。
他抬头望藤壶,才见那小舟头上一壶酒,酒色正红。
藤壶上前将那酒捧给熏。
那一条夫人抚弄熏的墨发,
“熏君,敬大夫人。”藤壶低声提醒。
人群齐颂:“敬大夫人。”
熏只好接过,望酒中血色,一阵心惊肉跳,再望藤壶,藤壶只是点头。
他心下一横,仰头一饮而尽。
藤壶再满上酒,熏才递与一条夫人。
那一条夫人接过,向他微笑,月色下面容竟比上岸前从容可亲。
熏此时方感亲切,却听岸上人群里有悲声。
那一条夫人凛了脸色,临岸高喴:
“我今日方别,一则贪恋世间繁华,怕那黑暗处寂寞,二则为平治家千秋社稷安稳。11岁入这大奥,其中甘苦辛劳与诸位是一样的。倒也只能自家吞咽。所幸今日也有了自己的子嗣,竟愿与我同行,免我路上寂寞。”
岸边哭声愈烈。
熏眼见这可怜人,方知这半年来整个大奥,尤其她的丈夫平治将军都在等着她自尽,好终于将一条家斩草除根,绝了后患,也不由滴下泪来。
泪眼朦胧间却见眼前那一条夫人口吐鲜血,五官随即因疼痛撕裂挪移,一慈悲佛瞬间在月光下变了厉鬼。
那酒竟是穿肠毒药!
熏眼见那藤壶早撒了他的手,扑向那一条夫人渐已僵直如虾状的尸体,抚尸恸哭。
此刻他才明白,这藤壶夫人给他的安排,他只是个过河卒子,不,殉葬之物。
原来这一月来她对他的好只是眼中把他看成上好的祭品,原来这两日大雪她闭门不出,心里盘算的是把他送上祭台。
他一咬牙,生吞了那眼角涌出的泪水。
本该如此,这样才对。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在白日发梦。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给他的那些暖呢?他在夜里数那些亮晶晶的萤火虫儿不觉得黑暗,他在大雪日抄佛经手冻得握不住笔管不觉得冷。
哈哈。这才是官家,这才是大奥。
他忽然想起他的母亲,夕颜的脸,和她方才的五体投地,那也不过是他的母亲。
他最后一次看向那个女人,她已敛了泪痕,竟也不看他一眼,只用手帕盖住那死人的脸。
他再望向岸边,岸边已一片缟素。
大夫人薨了。
大奥里的人早就知道,大夫人今天薨了。
还有,她和她的母亲,知道,他的死。
他冷笑一声,纵身跳入湖里,任那湖水瞬间渗过那明黄华美的大氅,浸没他整个身体,冰冷彻骨,无边黑暗。他只觉得眼角一热,却也屏住呼吸,那么就与这黑暗和冰冷在一起吧,这是他本来的运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稿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