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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手炉 ...

  •   半月后,熏在紫云轩养病。
      熏无光不能睡,常被吓醒。半月里夜晚藤壶卧房未断过灯火。小玉早熬成熊猫眼。熏伤病已好了大半,只是下身褥疮因天寒潮湿,久不愈。自己说要搬出去另住。藤壶总不放心。这几日半夜醒来四下里漆黑一片,只见熏一个人坐起,窝在墙角。藤壶心下感触,明白熏嫌扰了自己清梦,才等众人都睡着自去灭了烛火。冬日里门窗关的又极严。四处里黑下来,他怎会睡着?
      想起身来点了烛火。小玉已先她起来去燃,被熏叫止。
      两个人不敢大声,只一阵戚戚查查,静夜之下倒也听得七八分。
      一个人说,别管它。
      另一个说,满头都是汗,是哭了吗?
      那个答:“下面疼。”
      “白天给你涂药,你死也不肯。现世报。我把灯点上,给你上药。”
      “你倒要我的命好了。”病人急的直咳。
      另一个连忙过去抚慰。
      咳后喘着说:“那个这几日上下院来回的跑,白日里照顾大夫人,晚上还要照顾我这可怜人,你再不让她睡两个时辰的好觉,白天看她梳头落了好多在那里。岂不是让她熬心血?”
      “你只知道她白了头发,却没见我眼眶都是青的。”这个明显是急了的。
      那孩子想是知道得罪了人,又没有办法敷衍。只一头倒在床上,闷闷的捂胸口吃疼。
      那伤心人见状,早忘了自己,忙去帮着揉搓,嘴里忙不迭的骂,“欠了你的欠了你的。”
      藤壶在暗影里看这一对小儿女。想这半月来大夫人的病里,众夫人的勾心斗角,将军的阳奉阴违,自己的虚以委蛇,人这一生,活的真的只是少年吗?
      再想想那日里去怡春院,真的没有想到会抱回来这个孩子,他又那样心思细密,冥冥中似有天意,可抚慰她的心吗?
      那些和那个大月亮一起消失在岁月里的回忆,真的会回来吗?
      若这一切不是宿命,为何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昔日此时她想说的话呢?让她心生震动,却也因此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一见如故。

      但日子就象紫云轩一样,只挂几幅古画,只养几尾芭蕉,不插花,不熏香,一切都冲淡素朴,象池塘里的云影,一天天来了,就去了,象从未来过。
      这一晚,起了大风,原本睡在外间的阿兰不敢独睡,藤壶让他进卧房里间与熏同寝。只让他少说话早点安歇别扰了病人。一切安排妥贴自己才去了大夫人处料理。

      药水不济,大夫人眼见要下世的光景,藤壶一直在上院到深夜才披了雪褛回来。
      只听得卧房里一声惊叫。
      是阿兰的声音:鬼,鬼啊。
      藤壶连忙跑进去,见阿兰扑倒在地上,浑身发抖,那熏歪在床榻的靠枕上,用手捶着床沿大笑,笑里岔了气,揉着肚子。那边厢小玉也跌坐在椅子上,手捂着嘴骂着,妖孽啊妖孽。
      藤壶推门,带着冷风进来,几个人齐回头去看。
      那只有十岁的阿兰回头见了母亲,不见藤壶还只是发抖,见了藤壶,跌手跌脚的奔过来,一头扎到母亲怀里大哭出声。

      他自是被吓到,还有这近一月里母亲照顾一个外人却把他抛在一边,几日里的冷落委屈,还有心爱之物被夺的怨恨嫉妒压抑而成的无名之火,一时都爆发出来。大滴的眼泪扑簌簌的落将下来,让人怜爱不已。
      藤壶也嗔怪熏的促狭,忙抱起阿兰在椅上坐下,抚着他后背,我的宝贝心肝的叫着。
      那阿兰感受到母亲的体温,自是用手用脸不管不顾的贴将上去,脸上唇上颈下的乱吻。
      哭着吻着,眼角却斜觑着熏。

      熏那边厢笑意渐渐倦了,眼见得这母子亲近,神色一点点的寂寞下来。
      这阿兰见了,似乎更加得了意,脸贴着藤壶,泪痕鼻涕混在一处,恨不能长到藤壶身上。

      藤壶安抚了半晌,阿兰再不愿与熏睡在一处,藤壶只得让小玉抱他回自己卧房,小玉也抱了卧具过去陪他同睡。
      熏知藤壶会恼,却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只背过身去,对了墙草草的拣了被角睡去,再没半点声音。
      藤壶见他左胳臂还露在外面,上前去压好被角。
      本要问他几句,见他的眼睛也合上了。就也不理他,又怕劳烦了已睡下的侍女,只自去换了小衣,绞了手脸,卸了妆容,挽了头发,再回头,那边烛火下熏不知什么时候转回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见她望他,眼帘才垂下来,只是起身灭了烛火,躺倒,再没有声音。

      熏本是装睡,藤壶为他掖被他也知道,离开他也知道。
      火灭了,夜深了,只是睡不着。
      只听那边厢窸窸窣窣的响,竟有人走过来,坐在他床边,睁眼处,满眼里都是闪闪的微光,再定睛看,是藤壶皎净的脸,手里一笼的萤火虫。

      她仰头用细绳把那笼虫连着纱帕一起缚在帐顶。
      再回头,笑着说,想了这一大天,这法子可好?
      熏仰躺着看半天,只不说话。
      藤壶转身要走,他拣了她的袖子。
      藤壶一惊,却见他拿去鼻下闻,只说:“夫人何时又换了香的?”

      藤壶脸红至颈下,拉了袖子回来,嗔怪道:“小孩子知道什么香的。”
      “夫人忘记了我的出身,怡春院里全是女人,什么香没有呢?夫人却一直用公子们才用的檀香,也从不扑脂抹粉之类,连卧房里整日价也见不到花鸟虫鱼之类,一个过着佛陀一样生活的人,怎会突然有这花香?”
      藤壶年过三十,竟被一少年窥视得体无完肤,本能的反唇相讥:
      “你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只让我瞧瞧你那褥疮好了没有?”

      熏立时收了之前的浅笑,如临大敌样身退向里面墙角。
      声音里全是慌乱:“好了,好了的,你也不用赶我走,我明日自会搬出去。”
      藤壶反笑:“原来就这么大本事,方才讲鬼故事吓人的劲头哪里去了呢?”
      熏脸红过耳,再不敢辩。

      只见那藤壶夫人去暗里翻找了一会儿,才转回来,手里一单手大的竹制熏炉。
      炉里微光,有香袅袅的出来。
      熏才知道那异香从这里来的。
      “这是明朝新晋的藏红花,加了蜂蜜和石蜡,做的龙延香,据说明朝将士刀枪伤用它在创口处每日熏半个时辰,可治愈。你拿去试试,有效更好,不济也赚个大冷天里手暖。”
      她伸手去被里拉他的手出来。把香炉送到他手里,他捧到,只觉温热,却丝毫不烫手。
      “睡吧。”
      他又拉那衣袖。
      “做什么?”
      “那两个在鬼屋里交欢的色鬼是谁?那窥视的人又为什么疯了?你可知道这些?”
      藤壶诧异的望萤火下一闪一闪的面容。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因为那是我的母亲和你的丈夫。”
      藤壶心下一灰:“你怎会知道?”
      “我在场。”
      藤壶不再问,再无廉耻的人也不会在亲生骨肉面前行这等丑事?
      “那是他们的第一夜,没来得及清场,将军不知道,夕颜怎能错过?”
      熏一脸平静,好象在说别家事。
      “至于那个窥视的人要想活命,只好装疯而已。但也没活到黎明。一刀被抹在那里,血喷得好高,象水注一样。腥气。”
      藤壶不说话,只听着那孩子梦噫一样的自语:
      “那确是个鬼屋,十年前,一个贵公子和一个太夫死在里面,这之后,好多故事,就不好说了,那个被抹了脖子的绝对不是第四个,死了那么多人,总是会有腥气,那腥气不是鱼市里的腥噪气,而是坟场里,三四月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时空气里才下葬还没冷透的尸体。”
      “怎想与我说这些?我并不想知道。”
      那孩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来:
      “我们不认识的吧?承你的情留在这里几日,总不会永远在这里吧?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领你的情呢?”
      夜更深了,微弱的萤火下面,藤壶静静的看那孩子的脸,他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却让她想起在哪里见过,对,是那个捉鬼之夜,她第一次与他说不离开你时他面上就是这个样子。
      冷酷,苦恼。
      她也不答话,只伸手去摸那孩子的额头。
      滚烫。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只是高烧下的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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