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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地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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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晨熏被伏后,平治便回了江户将军府。说是演练之际,义子熏不慎受伤,伤病危急,须速回府邸延医诊治。
一众人马如树倒后的猢狲,仓皇后撤。平治此行匆忙,竟不顾众亲眷和诸位舔腚的大臣,一意单独回府,临行时嘱咐藤壶留下侍客,左不过三五日宴请,别扫了大家的兴。
藤壶心下狐疑,更不知熏伤病如何,平治早将病人转移,众人皆拿捏不着,问总管阿四,阿四竟也吞吐不知。
将军一走,虽藤壶勉强支撑大局,又特意加了两队的快马,从江户城每日运来新鲜食材,又请了当红的太夫歌舞伎来表演,怎奈主人不在,诸事不宜,诸多利益交易便已成空,大家没了兴致,三三两两的辞行离开,只剩紫云轩里的主仆。
却迟迟不见将军来迎回驾的车马,派人去问。只回要找个吉日大摆阵仗来接,一日复一日,转眼已到一月后。红叶正盛,只是门前冷落,前宅后殿,五十余亩的偌大别墅里,白日里就已见野兔逃逸,晚间秋风瑟瑟,窗边的草竟也长了半尺高,庭台不扫,秋水寥落。
其实,这一月里,小玉回过江户,回过将军府。
熏的伤怎么样了?小玉问人。
一圈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噤若寒蝉。
她摸到熏的住处,原来的小屋,也人去楼空。铺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土。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地界上消失了不曾。
她回身正要离开,见小屋头有一人影晃动。
是熏身边原配的一个小厮,本来想进屋取物,见小玉正要逃。
见我怎么要见鬼样的,跑什么?
小厮左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吓的忙声说:
姐姐别恼,原不是这样的。
你这样鬼崇,要做什么?熏呢?
姐姐别恼,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说,您有胆子就去问四爷,其他人还要命的。
她一撒手,那孩子没命似的跑了。
阿四坐在自家院落喝茶,见小玉。
眼皮子也没抬。
好好的在红叶山庄呆着就好,回来做什么?
小玉才知道自己是不被欢迎的。
回来取些加衣,再有,熏的伤,夫人叮嘱要探望才是礼数。
小玉权衡着话的远近轻重。她是紫云轩的,是权力,也是尊严。
夫人的意思也就罢了,只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如今折腾成这样,也怪可怜见儿的,你倒去劝他看远些,大家才好快活不是?
小玉每个字都听到心里,却大半不明白。
阿四狡猾的笑着,喝透了一壶茶。
走吧,去看看这位新晋的爷。
他终于领她来到了地道。
其实是后院里的一口枯井,人送下去才会发现里面有机关暗门,打开来后,一股奇香扑面而来,让人打了一个激灵,那香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却让人闻过一次再难忘记。那是熏身上的香气味道,一模一样。
她一点点的在靠近他吗?满府的人提到他都晦莫如深,他怎会被藏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半月不见,他的伤好了没有?瘦了还是胖了?
她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适应了地道里的幽暗,她才看清,眼前是一条甬道,渐行渐宽,好似走廊。虽一点见不得日光,两侧却十步一展万年灯。
借着灯光,能看到两侧墙壁上挂着水墨画。
起先只是几幅山水。
小玉眼睛一红,这是那年夫人让她和熏出逃时收拾给他们的那几幅画。
她每日里起第一件事就是用玉扫拂净它们,都是历代传下来的真迹,价值连城不说,是夫人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夫人小时入学时她就与它们一起。
没想到在这个见不得光的所在,她又与它们相见。
她上去一张张端详,却发现再往里走,山水变成了仕女。
数十张不同的脸,数十张大家闺秀的脸,她一个也认不得。
她没见过。
阿四说:这是这几日陆续送过来的名门闺秀画像,熏大校的代选夫人。
熏大校?
阿四说:前两天将军上呈天皇加封的大校军衔,正六品武官。
小玉虽不知这官场上的品阶,但熏是没打过仗的,按理一个初级武士没有资历当朝为官司。阿四说:还去了菊花宴,这些都是高官司们的亲眷。
菊花宴,天皇的皇家国宴。
小玉怔在那里。
一年前,熏是个与她一样的贱奴。一月前,熏才被封家将士官,初级武士而已。几天的功夫,已被加封六品大校,这是不符天皇例法的。
破例的武官。
贱奴,武士,正六品。
再往前走,一道石关挡在面前。
阿四停下来,交给她一个食盒。
这个你上呈给熏爷。说是新罗国新进上贡来的,将军派五十里加急驿马从京都才运到。
是什么?
进到这里来,多看少问。
小玉接过食盒,阿四扭动机关。
见见也好,人生无常,保不齐谁和谁还能再见。嘿嘿。
小玉更是心惊。
石关开处,内里更加漆黑,一片死寂。
她转头问阿四怎么个走法。
转头处,阿四已经消失。
她才晓得,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而这里,空旷,死寂,象一座坟墓。
一个声音响起:
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她听到那声音的那一刻,就颓倒在地。
那是熏的声音,却又不是熏的声音。
他从前是那种变声期的声音,有点尖利。
这个声音,完全是沙哑的,低沉的,这里只有他两个人而已,她要仔细听才能听清。
哦,是的,那声音是不经嗓子的,从嗓子里气流划过去的声音,脆薄,象阴冷的尸风。
其实正前方是有一盏油灯的,只是这地道里太暗,小玉的眼睛此时慢慢的适应,视线也一点点的清晰起来。
烛火里,正前方,一几软榻,榻边几个侍女或凭或立。墙角处还有几个在走动,象一堆堆蠕动的肉虫。
肉虫,因为,裸着身子,一丝卜卦,连长长的头发,也是不束起来的,飘到腰际。
她心生厌恶。
一个人若已经毫无廉耻,就已经不能称人了。
只是肉虫。
可是熏在哪里?
那声音在哪里?
那声音就是从那堆肉虫中间发出的。
那软榻上垂死着一个人。
胸部以上吃罗,白衣飘垂,头发披散,四肢瘫软,头部后仰垂落榻边,面无血色,眼神虽正视她,却目光焕散游离,找不到焦点。
那是熏。
一张如死人一样苍白的脸。
熏两天没吃任何东西。
不想吃,更不敢吃。
他见有一个人捧着食盒进来,满心满身的恐惧。
熏,是我!
熏抬头,茫然的看着她。
我是小玉。
她扑过去,把那孩子从那些人手里抢过来,她要救他,她一定要救他才行。
熏此时才看清楚扑到他身上的人,他挣扎着想起来,他竟是起不来的。
几个侍女拿过食盒,小玉扶起熏。
你怎样?脸色这么差?伤还没好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吗?
小玉滴下泪来。
熏几日来只是失魂落魄,找不到主张,此时见到这温热之物,也才知道自己的可怜,也垂下泪来。
我先服侍你吃饭。
几个侍女拿过食盒来,都是精做的进补之物。
小玉取出一个玉站来,里面盛的玉粒琼粥。
被熏拼力一手拂到地上。
又要给我下什么毒?
自那个魔障之日后。
熏毒伤反复,昏迷几日不醒。
再醒来,锦衣玉食的被服侍,将军再未露面。
再露面就是宣旨加封熏为六品武官。
三露面就是领着熏参加天皇的菊花宴。
全是陌生脸孔,虽然没有陌生人。
这些人每日价出入将军府坐威坐福,如今脸上的那股笑,才真正让他领会了什么叫如沐春风。那如春风般的笑让他无比陌生。
这是将军给他的身份。
他由一个贱民一跃而成一界官僚。
周围熟知的一切一瞬间变成无比陌生。
包括不可一视的百合。
那夜,明月在天,菊花阶下,人群幢幢,也无法淹没那炬眼神。
蒙着一层泪雾。
菊花宴上的女王,魁首。
众星捧月下的意味阑珊,她倚立树下,只是凝视他一人。
百合小姐,曾弃他如敝履的百合。
他因此□□上有一种莫名的刺激和欢喜。
他想,这里再没有贱民熏,也没有大夫夕颜,也没有什么藤壶夫人,只有高高在上的天皇,他的新身份,还有那个慕恋他的百合。
是的,只有新生,没有过去。
也许。
他可以。
没有爱情,只有尊严。
也可以。
熏第一次见天皇。
天皇颁诏书给他。
他跪在那里,一个人在他耳边低语: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他抬头,是麻皮老人。
那个在大内给他药,给他全世界,给他新生的麻皮老人。
他抬头,满脸厌恶。
他把诏书递给他,那麻脸上看不到任何悲喜:
我也说过,你想见我时,就会见到我。果真吗?
将军扶起他说:熏大校,你才十七岁,这,只是开始。
将军的手轻触他的臀部,他竟看到幕布下麻皮老人的笑。
那铺满疙瘩的凹凸不平的脸是看不出悲喜的啊?
就象他此时的心。
这些,所有的这些,还有未来的全世界。
还不够吗?
没有爱情,没有尊严,只有权势也可以。
但他还是不从的。
阿四想出了鬼主意。
他在将军旁边耳语。
然后,才有了这碗粥。
那夜,熏喝了那粥。
眼前,全是藤壶的脸,眼,手,足。
他一件件的脱她的衣服,她一点点的挣扎。
他快熬不住了,他要停下来。
他要停下来,他想喊出来。
他知道那些都是幻像。
哪里会有什么藤壶?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藤壶紫衣。
既然这样,
那么,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
果真,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颠龙倒凤,尽情的纵欲,一整夜。
夜半,将军尽兴后,被扶走。
他沉沉的睡去,即使明日不再醒来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日,熏绝粒。
小玉来,给他带来夫人做的浴衣,腰带,布鞋。
这些是贴身穿的,夫人说自己做的,干净。
那鞋上绣着一朵樱花,兀自绽放着。
白天总是有客人,夫人晚上才会做这些针线,几天下来,眼睛都是红的。
小玉转身交给侍女。
熏却伸手接过,让小玉帮着现穿在身上。
下衣,小衣,系腰带,穿鞋。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又滚了下来。
熏又长了个子,却枯瘦得只见骨头。
两个人穿衣服也耗了好大的力。熏穿好也不盖被子又躺倒在那里,喘了好一会儿。
小玉心疼,忙问:
想吃点什么?想要什么?与我说,我向夫人要,左不过让驿马送来。
熏只是摇头:
见到就好。
想见夫人吗?
熏笑笑,摇头。
不想见夫人吗?
熏落下泪来,沾湿了脸上才长出的胡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