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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樱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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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已中天。外客们一一散去。庭院清寂,几竿淡竹箫疏伫立,庭下如积水空明。夜色微凉,只有秋虫的唧鸣之声四散弥漫。远远的可听到前院里竽竹笙箫,欢歌笑语,好不热闹。
原来七夕之夜本有旧俗;相爱的男女可各在楮叶上写下心愿,用以祈祷。大奥里送走外宾,家人们都在各自的屋内庆祝,更有一些小子和丫头们出到庭院里,水池旁做心愿结。
藤壶宽衣之际听到这些声响,倒也羡慕,只是没有参与的心情。因白日里微尘的几句无由之语,对阿兰的想念更甚。七夕,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过的了。她把经书打开,对着残灯敲着木鱼低声念颂。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樱桥之上,空无一人,也没有声响。
“夫人。”门外的小玉唤。“小玉做了好多的纸船,想与夫人去樱桥许愿,让上天保佑阿兰公子早日回大奥。夫人你看可好?”
藤壶这边正是心下酸楚,就随了她。
伫立樱桥之上,湖水漂月,浮光跃金,锦鳞游泳,越发显得四围静寂。
“夫人,要不要写几句祝福的话?”
小玉拿来纸笔。
“写什么好呢?”
左不过一些好的祝福,又或者一些不好的东西,让这通渠的湖水送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藤壶援笔在樱桥上空望了一会,提笔写下: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本是望月所感,收笔之际,看着这几句,却怔在那里。阿兰深陷囹圄,母子不能相见,这是一层,白日里见熏对自己相敬如宾,却冷淡寂寞,终究象隔了一层厚障壁。这是一层,自己年华老大,大奥如一潭死水一样困住她,活活的困死她在这紫云轩里又是一层。但又能奈何呢,运命,终不可夺。
她把所写叠成纸船,放于桥下溪中,任其顺水飘流。松手之际,揽目远望,夜色里只能见桥头一记人影,枉自颔首。
只听身边的小玉低唤:“熏?那边站着的可是熏君吗?”
小玉心下狂喜。她是想念他,想念的不能自已,七夕之夜更是伤怀。她才想和夫人出来,一则散散心,二则许许愿。她是绝没想到熏会来,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半跪在那里,俯下身去,手中截到的可是她的纸船?
一定是她的纸船。
要不然他的脸上不会如此阴晴不定,愁眉不展。一阵欢喜,一阵忧烦。
待小玉走到近前,熏手执折扇,立于水边,衣袂飘飘,已不胜醉态。
“写它做甚?难道向上天喊话,天老爷就能听见?可笑。”
小玉气到把手里剩下的纸船都掷到他脸上,身上。
“这么久了死在外面,还回来做什么?送人家小姐玉佩,该哪去去哪里,别脏了紫云轩的地方。”
“给。”
“什么。”
小玉低首看去,是一只孔明灯。上面似乎有字。
“写的什么?”
“放起来才会知道。”
小玉回望夫人,藤壶还在樱桥上。
“熏君有心,七夕正好,放放去去晦气吧。”她这样说。
两个孩子一瞬间便欢天喜地了。
小玉回身去取物,被熏截住:“你跑去哪里?”
“去拿蜡烛。”
熏从袖里拿出火石,敲了两下,拣起地上的一只纸船燃着。
“今晚无风,放它正好。”小玉拍手道。
熏回身向樱桥:“过来帮忙。”
藤壶下了桥往这边来。
藤壶和小玉两人各把一边,熏燃了下面的油脂芯。
“会不会升上去呢?”小玉有点胆心。
三个人都不说话,孔明灯一点点饱满起来,是朱砂纸,打开来,里面的字一点点露出来,是两句诗: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藤壶怔在那里,这两句正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后两句。
“这两句怎么读,怎么解?”小玉只觉里面有典故,却不了解。
“夫人可知道?”熏把话头抛给藤壶。
藤壶怎会不知:相传宋国有一个大夫叫荀粲的,有一年他的妻子冬天高烧病重,全身发热难受。荀粲为了给妻子降温,脱光衣服站在大雪中,等身体冰冷时回屋给妻子降温。
“怎么想到写这两句?”小玉更是不解。
“京都的日子里常会想病中你衣不解带……”
小玉落下泪来。
“我们对你的好,你知道就好。你这次闯祸,不是夫人在将军面前求情,你早就死在地牢里。”
熏心下一抖,手下一松,孔明灯迎风升起。
他怔怔的望着对面的藤壶,他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夕颜,再想想夕颜走时对自己的冷淡,一切都了然了。
“你病时我衣不解带不说,你当时牙齿紧合,根本送不下药去,是夫人嚼黄连一口口的就水喂你。这些你不知道也就罢了,却不料想一旦好了,连个笑脸也没,连句告别的话也没,一个人跑到京都去学剑术,回来油头粉面,对我们冷面冷心,倒对一个羞辱你的人温柔有加。”
小玉提到百合,不禁怒从火起:“你送她玉佩时说的可是真心话?”
“嗯。”
“那今晚你应该去右大臣府扒窗户才对,到我们这冷清的紫云轩来做甚?”小玉脸红面赤,气息也有些急了。
“这里是熏的家,他不到这里来你让他到哪里去?”藤壶平静的说。“今晚月好,不如小酌几杯,如何?”
“我正有此意。”
“一身酒气,还喝?”小玉跟在后面,却喜出望外。
三个人在樱桥小亭,藤壶把盏,熏每一杯均一口干掉。
“慢点喝,酒冷寒心。”藤壶在旁边劝道。
熏转头望她:“京都数月,总在研修,想学夫人涵养,波澜不惊,高山仰止。”
藤壶沉吟半晌,却叫小玉给自己斟了一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因为我是大奥里的人。生在大奥,也会死在大奥,不象你,可以逃。”
“大奥搜尽天下财宝,物欲横流,应有尽有,是全日本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为什么要逃?”
藤壶眼光流转,回望他,如湖水清冷:“你是逃出去又回来的第一人。此次回归果然不同凡响。”
“我要做大奥的主人。”
“大奥的主人只有一个。其他人想得到要用命来换。”藤壶一脸的笃定。
熏一脸的不屑。
身旁的小玉听得是云山雾绕,早已睡倒。
“我要留在大奥,要我想要的。”
藤壶不再言语,起身给小玉披上大氅。
“夜深了,歇了罢。”她拽紧小衣往回走,夜风习习,月光洒下来,照着她自己的影子,好长。
“你要去哪里?”
“我回房歇了,小玉交给你。”
“你知道,七夕夜我来找的不是小玉。”
藤壶被定在那里。
她回头望月下的那个少年。衣袂纤纤,还是那双不染世俗的眼吗?
“大奥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她回身往回走,脚下越发快了,右手却被从后抓住。酒力下身子本是软的,吃不住力,身子摇晃,被熏的臂弯紧紧的搂住。
她挣扎,他的臂弯更紧。
藤壶只闻得一股奇香,是熏的怀抱,她想挣脱,却难以自持。
“你醉了。”
“我病了。”
她望他的眼睛,秋波流转,似水流年。
她想醒过来,她知道这个少年已经不是数月前火烧碧纱橱的那个少年。
只听得他在耳边轻喊:“求你。喂药给我。”
她心下一疼,最后的力气也在那病榻枕席之间的记忆里灰飞烟灭。
昏迷中,他一遍遍呼喊的都是她的名字。那声音是迷失的,也是笃定的,让笃定的她一次次迷失,就仿佛此刻,她身冷心冷,想挣脱离开,想那曾经的樱花片片只不过是一时的痴心妄想,可眼前却似又飞起那条龙,那漫天的大火,火海中碧纱颤栗,万物化为灰土。那条龙,流着血,在火光中大笑,象他对她的爱,化为火海,要把她燃了,融化了。
小玉醒时,已是清晨。熏不见了踪影,小窗下的藤壶却是一脸整齐妆容。与他日别无二致,只是手里新填了一把折扇,她轻轻的展开,上面闪耀着六片樱花模样的饰物,装在扇面外骨上,左右各半,整齐对称,上面扎着五色丝线。扇面上一弯朦胧淡月,月下波光粼粼。
小玉以手捂面才没有叫喊出来,那是熏的折扇。男子折扇是贴身之物,可丢可弃,却从不与外家女子把玩。她一忽儿心里雪亮,一忽儿心下模糊。
那折扇确是昨晚熏留下的,藤壶慢慢把折扇送到鼻子轻嗅,那股奇香还在,香气沁入心脾,象他年轻的身体,清洁,温暖,霸道,执拗,让她欲拒还迎,疼痛颤栗。
她轻咬住嘴唇,莫名的悔恨自己,她就这样轻易的就范了,就这样被俘获了。熏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平治的第一次,她才十五岁,茫然无知,熏的第一次……晨光熹微处,她忽然闭了眼,想把这一切和这折扇都投到窗外湖中。
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只是她在佛前做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