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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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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申科(次日):
今天花10美元进了美术馆。下午3:00,跟着最后一拨游客来到荷兰油画展的展区;伦勃朗的作品,陈列于专门的展厅。我在那儿再一次见到了亚古丁。
我们在大街上已经见过,我确定他当时也看见我了。我们很多年没见了;确切的说从他离开俄罗斯就没见过。的确是很久了,久到整张脸孔在我脑海里只是一团模糊,我已经没法完整的回忆起他相貌的细节——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我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当时他正从地铁站里匆匆忙忙跑出来,记忆的模糊的边缘毫无征兆的瞬间锐利清晰起来;时间就像一排巨浪忽的涌到我面前,迎面拍在我头上。
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刻是早就设定下来在这儿等着我的。
今早走进博物馆之前,有一阵心跳得很厉害,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我只好停下来在台阶上大喘了两口气。我没必要自欺欺人的假装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作为一次单纯的摸底,我的肾上腺根本没什么好激动的。
我是比较神经质的类型。
我跟在一群参观客后面,看我该看的东西;亚古丁正在那儿大讲“伦勃朗用光法”。我讨厌他无所不知胸有成竹的样子,非常讨厌,不需要理由。
我溜出伦勃朗展厅,走进了隔壁的特别展览展厅:那里陈列着阿姆斯特丹美术馆馆藏的梵高素描。
我也挺喜欢梵高的。
十几岁的时候,我在画报上读了一篇节选的梵高传记之后曾经梦想去阿尔,去拜谒梵高和高更的“未来画室”;传记里说“梵高特地在室内的墙壁上挂着一组十几幅《向日葵》迎接高更的到来,那些花朵色调明艳,像是画家热情的心灵。”后来我才知道,梵高和高更在“未来画室”里闹崩了,那幢小黄楼在二战里已经被炸平了。
现在我已经不再有几年前那种强烈的“我想去某国某地看看”的憧憬,很多时候躺在圣彼得堡家里那个安逸的沙发里把脚翘起来休息成为我最大的愿望;我怀疑这种想法来的有些太早:三十来岁是个微妙的时期,青春的冲动还没过去,但已经不可避免开始渴望安定;这是在已经度过了人生的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感慨逝者不复回的时候。
等我转回伦勃朗展厅,大帮游客正跟着解说先生缓缓的向外移动,只剩下几个艺术系的学生支着架子临摹。大都会馆藏20幅伦勃朗,而其中一部分微妙的标着“伦勃朗画室”的标签。
艺术品犯罪是个兴旺的产业,每一年从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那里丢失的艺术品都可以开一家博物馆。尽管电影里把博物馆的保安措施吹得神乎其神,但事实却非常令人遗憾,多数的名画只有上了火灾保险,而没有上盗抢险;而保安们大多是连刷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的人。而作为窃贼,没人会在意手段够不够潇洒,至少就我个人来说,我比较注重安全和效率。
从这点上说,亚古丁算是个例外,他尤其喜欢乡间教堂和海滨别墅,类似那种浪漫情调的地方;为了把一次成功完整的行动安排得像一次行为艺术,他可以花上两个礼拜跟主人套近乎,寻找他们的弱点做突破口,在享受完美酒佳肴之后在他的新朋友们的眼皮底下把东西偷走;他把佐尔格的话当成座右铭:“不撬保险柜,但文件却主动送上门来;不持枪闯入密室,但门却自动为我打开。”
我那时就会冷冷的说“可佐尔格最终也被抓住了。”——没人能做到从不失手,这只是个概率问题。人们都跟我说我应该学学财务证券那一类的东西,mishin现在开了不少公司,我尝试了一下就再不想试第二次;也许是很多年的生活模式养成了一种习惯,仿佛站在钢丝上才是生活,其他一切都是候场;我从不愿设想某天被人逮住之后该怎么办,虽然现在这种可能性随着干这行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逐渐增大;其实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不是没有动过类似念头,比如我干够多少票生意之后就不再干了,带着够花一辈子的钱找个世外桃源安享太平;那时候我还挺小的,满脑子粉红色的浆糊,还会为梵高和高更的友谊扼腕叹息。
有人觉得,在阿尔兴奋过度的梵高把实现他艺术理想的希望错误的寄托在高更身上了,梵高的最终崩溃的导火线就是与高更关系的破裂,这不光是友谊的破裂,更是理想的破灭;艺术家的脾气和表达方式都有点怪异,他们虽然志同道合,却都固执好胜,终究如冰火般不能相容。
我走之前对着美术馆门口的挂钟对了下表。
现在我要做的,是出去吃个晚饭,然后回旅店洗澡,把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没用的东西洗出去。
亚古丁:
我并不因为在美术馆里见到普鲁申科感到诧异,要来的总是会来的;对于这样的事情,与其龟缩不如迎头出击。
于是我站在街角对普鲁申科若无其事的打招呼,成功的把他惊到。
他脸绷得紧紧的,凭这副表情,再过十来年我也能认出他来。“你终究没怎么变样啊,”我说,“就是鼻子的变化有点大。”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刻意的昂起头来——他是真的没怎么变。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找话,试图多得到点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普鲁申科一直板着一张脸,对我的一切问题仅用最简单的短句回答。
才一个晚上,我对于他恶劣性格的记忆已经被全部唤醒。我那个时候应该是非常厌烦这种装腔作势吧?
可惜对这部分记忆我的印象似乎并不深刻。
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我觉得挺好玩儿的。
在路上就觉得前胸后背都有点痒,大概又是食物过敏;于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找脱敏药。洗澡的时候也不敢用香皂;在邮箱里发现sasha来了封邮件,是我要的图书条目的分类编码,赶紧拿纸抄下来。
打开《欧洲艺术史》没一会儿就觉得开始犯困;我每次吃完脱敏药就这样。
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带zhenya去吃什么寿司。
雷萨切克:
Johnny又给我出难题。
我斟酌词句的跟他说:“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Stéphane做艺术品盗窃的案子,间谍案有其他的专人负责,你不要试图喧宾夺主。”
他站在我办公桌前喝咖啡,睫毛翻卷的看着我,我干咳了一声,慌乱中也喝了一口咖啡。
Johnny是我朋友,或者我应该说“曾经”是我朋友?上司们一般不会太喜欢那些特别有天赋或者不按套路出牌的部下,而Johnny两者兼而有之并且都发挥到极致。
我们现在的交流有点困难——自从年初闹翻之后。
其实我只是跟他说最好注意点分寸,头儿们不满意他老是穿着张扬、出入那些诡异场所,还有在办公室里毫无避讳的嘲笑FBI的办案效率。“伙计,在你这个年纪不应该老这么随心所欲了,你太自我为中心;你的代价就是错过了无数机会,嘉奖、升职……” 我看见Johnny围了条狐狸皮围领,于是我便指着那东西说:“比如这个,就会让动物保护组织的人不舒服;他们不舒服,头儿们就不舒服,我们也别想舒服。”
或许我当时的语气的确太自以为是了,你要知道我刚升了职,头头们很赏识我,我难免头重脚轻飘飘然。我说完这些话,才注意到他的眼神像狼似的荧荧发亮,有点怕人。
“你知道,我们是朋友我才会这样提醒你……”
我没想到,这时Johnny竟然会抿嘴笑起来,他的手指插进皮草里,姿态很迷人:“我不要嘉奖升职、我要漂亮好看;还有,Evan,你是头蠢驴。”
说完他扭头就走,再往后,他就再也不搭理我了。
并非来自任何人的叙述:
出场人物大概都到齐了。
这是平静的一天的夜晚。这些人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怀着各样的心事睡去——或者失眠。
一个小时前,他慢条斯理的搅着咖啡问他:“还好吧?”那口气温柔的像是问候经年未见的老情人;他礼貌回应的笑笑说:“放心好了,不会有闪失。”
黑夜中的住宅楼上各家的灯光透过窗帘映出不同的颜色,窗帘后是一个个“纽约客”的故事。这是一座安全的城市,吸纳一切再同化一切,无视时间流逝,永远开朗年轻。
就像几小时前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把芥末酱挤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手指灵活,手背的肌肉像有生命的活物,淡青的血管在皮肤下略略隆起,仿佛充满不安分的活力,一如当年。
“还好吧?”他也这样问,却像是上个星期刚刚见过,仿佛没有丝毫陌生疏离。
男人简短的回答说:“唔。”
那人说:“这里有日本歌伎表演。”
他于是循声扭头去看,有个日本女人此时正拨着三味线重复着单调的旋律,依依呀呀的唱着。他听不懂歌词,只是又转回头来。他低头喝着寡淡的清酒,心想日本人真是自怜又无趣的民族。
那歌伎唱的是樱花:“……冬服未去,春阳暴暖……朝阳底下看山樱……十日游后,遍野落英……岁岁,虞朝复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