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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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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残绿暗,雨过烟斜,又是一个艳阳天。流云缱绻,无声淌过延青城的天空。
“哎呦——!”明武连滚了几滚,刚坐起身,头便撞到了桌子上,“阿霞,你,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
明武自地上爬起来,懊恼地拿手揉揉屁股,心有不甘地瞅着歪在床边的女人,“好好的,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大晌午的梦着周公,竟被一脚踢下床来,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我闹脾气?你个聋鬼,快竖起耳朵好好听听!”
“听什么?”
“还能是什么?”阿霞身子娇小,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此时一手插着腰坐了起来,“我肚子怀着你们老明家的独苗,饭咽不下去,气提不上来,腰酸背痛,路都走不利索,如今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那疯子……”看到相公脸上的神情,女人下意识地改了口,“那人还一直鼓捣出声响,放鞭炮似的,要不要人活了?”
明武起床气还未消,又劈头盖脸挨了一大通说教,心下只觉得聒噪,也懒得听女人的下文,拍了拍衣裳便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果然听到北边的房门打着晃,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刺耳的咔咔声显得格外突兀。他忙提起精神跑了几步,把挡在外面的门闩给拉开了。
空中微小的尘埃细细浮动,在阳光灌进来的前一瞬,有个身影蓦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进了阴暗里。
“大哥?”明武进了门,只见男人退到桌边,正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大哥,你身子刚有起色,还是别出门的好。”明武放缓了声音说道,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纸笔墨汁,便弯下腰熟练地捡拾起来。那些纸皱皱巴巴的,乱成一团,直将地面铺成了白色。同以往一样,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字眼,明武虽识字少,这几个字却是见得太多,闭了眼都能画出来。
半晌听不到回音,再回头看时,男人已开了窗子,正望着外面出神。
明武停下手中的活,只听街上传来隐约的歌声,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唱什么。想来许是前几日来城里的戏班,此时正排戏呢。
“病了这么些日子,闷坏了吧?是不是想去瞧一眼那戏班子?”
男人几年前便害了疯病,平日里明武不敢给他留着门任他自己胡乱往外走,若是他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出去,便会像刚刚那般撞门,明武听到动静,便会赶过去了。大白天的倒还好,有时三更半夜来这么一出,便吵得人睡不踏实了。
为此阿霞跟他吵过不止一次,闹得最凶的那次,竟回娘家住了一个月,摆明了要他二选一。其实成亲之前明武便跟她把话讲明白了,男人是他救命恩人,如今他在军中大小也是个执戟长,也是多亏了男人当年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爹娘去得早,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如今已将男人当成是自家人,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是决计不会让他挨饿的。
阿霞初时虽说不大情愿,但也明白答应了要和明武一起照顾男人,可成亲的日子长了,计较也就多起来。那次阿霞气男人弄脏了她洗净的衣裳,竟背着明武将他轰出门去,若非两天后明武在沙漠里找到他,他怕是迟早要渴死在里头。那次事后,明武正经发了一次火,险些休了阿霞,阿霞才明白其中的利害,虽说偶尔还是会置气,却也不会多加刁难,也不怎么敢叫他“疯子”了。
“今天……过节呢。”男人依旧望着窗外,忽地开口道。他的嗓音沙哑,透着些病后特有的有气无力。
明武笑了,“哪有什么节?不过是个戏班子,这唱几天,那唱几天,兴许明儿就走了呢。”
男人便又不说话了。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进来,将他细密地笼在其中。此时他静静倚在窗边,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凌厉,双唇亦是冷冽的薄,剪影依稀仿佛当年那个英气凛然,举止豪宕的将军。那时的他,能让兄弟托付性命,能让任何人甘愿追随。
明武望着他的侧影,一时有些失语。如今的男人,终日说着胡话,头脑再不复以往的清明,走在街上,连孩童的欺辱也无力还击;且终日闷在房间里,鬓发枯槁,身子也萎靡消瘦下去,竟成了半个药罐子。就像有时一棵树的枯萎毫无缘由一样,明武总是莫名地害怕,怕突然有一天日子到了,男人便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境地里了结余生。
一想到这,明武便替他憋屈。
“你听,”男人忽又道,远处的乐音如轻烟一缕,若有若无,“是庙会。”他微微一笑,“今天可是过节呢。”
明武回过神,应了一声,嗓音有点闷。又听得男人咳嗽了几声,忙道:“大哥,我再给你熬些药吧。若是你一直肯安心吃药,这病也不至拖到现在了。”
“好,”出人意料的,这次男人答应得格外爽快,又道,“病好了,也该走了。赶早不赶晚,怕他在寺里等着呢。”
明武对他的胡话早习以为常,只欢欢喜喜地应了,扭身出门熬药去了。
风自敞开的门窗里灌入,把满桌乱纸扬抛起来,发出簌簌的声响。中有一张几度翻转,在地上摊开来,其上墨渍凌乱,写着两句谶语。
明武在厨房忙活,阿霞在东厢房里午睡,岩铮收拾了东西,出门的时候也没人留意他。
收拾了半晌,他竟一件细软也没带,只手里攥了一张孤零零的薄笺。那红笺早已起了皱,原本的红色也污脏了。走在街上,他一会儿将那纸紧握在手心里,一会儿又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里,好似怕它化成蝴蝶飞走了似的,怎么着都不放心。
他随着那乐声,急慌慌地走着。行过几条弯巷,隔着几道墙,已能隐约听到绵软绕口的戏词传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艳丽丽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模糊的记忆里,但凡听到这戏曲,便又是过节的日子了,而那时的兰若寺也最热闹。他性子躁,在一个地方静不下来,每次兜兜转转,回来后景洵总是还在原处阖眼祷诉呢。
一恍神,胸口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那五云红笺倏地脱了手。
岩铮一惊之下顿了脚步,定睛细看时,只见几个十来岁的顽童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为首的那个梳着总角,正笑得合不拢嘴,手里高高扬起的,正是他的那张红字条。
“你……快还给我!”岩铮急道。
那几个孩子顿时笑得震天响,皆拍手道:“霜打的草,入笼的鸟,延青城的傻子没处找!”说完笑得更厉害了。岩铮的目光高高低低,只跟着那张纸走,才往前赶了几步,那群孩子便如家雀一般哄得散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快拿来,还给我!”
孩子将纸笺随手团了,见岩铮追过来,便丢给旁人,如此一个传一个,乐此不疲。岩铮晕头转向,越是着急,腿脚便越笨拙。这才跑了没几步,嗓子一痒,又是一通咳嗽。
原本见他生得高大,那孩童还有几分忌惮,现下越发壮了胆子,有拿石头丢他的,有凑到他身后扯他头发的,还有把脚伸过去绊他跟头的,变着花样地折腾。那张纸一会儿升到空中,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不多时便烂得不成样子了。
恰巧此时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孩子便叫道:“喂,傻子,叫声爷爷来听听!要不然……”说着咧嘴一笑,拿手掂了掂那红笺,眼睛直望马蹄下瞟。
岩铮伸了手猛扑过去,男孩蓦地生了怯,下意识地便把纸笺给丢了。正巧此时那几个骑马的人打旁边路过,纸团便滚到马蹄下边去了,岩铮急红了眼,没有一刻的迟疑,纵身便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