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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   年纪一到,明武便从了军,自那之后,便有了自己的马匹。如今这马被岩铮用了去,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另借了一匹,一路打听着。
      依着律例,凡是犯偷盗劫掠重罪的,额上皆会刺劫字以示惩罚,如今岩铮面上顶着这个字,怕是不想引人注意都难,明武一想到这,就分外担惊受怕。兜兜转转了半晌,竟是找不到岩铮的半分踪迹,大冷天的,他急得满头冒汗,偏面上又不得不强作镇定。
      待路过城门的时候,远远地竟见到有一堆人围在那里,里三圈外三圈,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不知在看些什么;又听人议论道什么“逃犯”“官差”之类的,明武强把心按回嗓子眼里,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同时赶紧驱了马,赶上前去一探究竟。
      城墙的高处似挂着团什么东西,一时看不清;行得稍近一些的时候,他心头一震,连给马儿补了几鞭子,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挂在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那分明……分明是个人!
      拨开人群往里走,渐渐的,城墙上的那个人影亦清晰起来。
      不是尉迟大人。
      明武倏地松了口气,可眼前景象之可怖,却也逼得他勒了马,同众人一样再不敢靠前——城墙高处的人,并不是挂在那的,而是被一柄长矛贯穿腹部,生生钉死在冷硬的石壁上。
      听旁人说,同这尸体一道被发现的,还有数具官兵的尸体。这人好像是个囚犯,不知为何逃了出来,竟跟前来追捕的官差同归于尽了。这事出在几日前了,官府早替那几个官差收了尸,如今只留下这犯人的尸身,因那矛头卡进石缝里,竟是取也取不下来,便一直拖到今日。
      明武听得不寒而栗,可越害怕,眼睛便越控制不住地往上瞟。
      泛黄的城墙砖石磊磊,其上残冰败雪层层叠覆,偶尔几支草木枝蔓自缝隙里探出来,这时节,也俱已枯败萎靡了。而那具钉在城墙上的尸体,单薄得如同一片枯叶,深深垂丧着头,一手尚扶在矛柄上,囚衣染着大片污黑的血迹,为这一切平添了几分凄绝的悚然。
      明武抖着嘴唇,暗暗念了几句佛,再回头的时候,便见到了同样骑在马上的尉迟岩铮。
      男人就在不远处,同他之前一样,正盯着那尸身出神,也不知已来了多久。明武正打算开口叫他,却见他拨转了马头,似是打算离开了。
      少年心下着急,慌忙追了上去,“尉迟……大哥……你让我好找!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岩铮不看他,也不答话。
      他又劝了几句,对方仍是没有动静。踟蹰半晌,他终是接过岩铮手里的缰绳,引着另一匹马儿随着他一同往回走,所幸岩铮也并未出言制止。
      就这么行了几步,身边突然传来几声咳嗽。
      明武不经意侧头,但见男人弓着脊背,尤自咳得直不起腰来。而那大片大片刺目的红,应声喷洒在男人的衣襟上,马儿的鬃毛上,甚至濡湿了自己探过去牵着缰绳的那只衣袖。
      伴随着一声闷响,岩铮自马背上跌了下去。
      “尉迟大哥!”明武一声惊叫,翻身下马便往男人身边赶,两腿控制不住地发软。
      岩铮从地上坐起来,神智倒还是清醒的。明武伸手来扶他,他却把对方的手推开了,“快,快去……把言一放下来……”
      “言……?”明武摸不清头脑,只当他在说糊涂话。
      “景洵……把景洵从那上面放下来……快啊!”男人一手紧捂着心口,吃力地喘着气,“他……疼……”
      “什,什么?”明武一屁股坐到地上,牙齿打颤,原本就没几分血色的脸愈发苍白,“那是……是景大哥?”他僵硬地扭头再去看那尸身,眼底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不快去!”岩铮推了他一把。
      明武踉跄着爬起来,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顾不得有谁看着,只双腿打绊地往那城墙根处跑。待离得近了,他却又怯得厉害,最后那几步死活也迈不过去。
      虽说现下天气阴冷,尸体尚未腐败,但那露出的皮肉青白如铁色,枯槁的手臂随风微荡,遍身溅满干涸血星,甚至连墙壁和地面亦被血污脏了,明武看在眼里,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欲昏厥过去。
      巨大的惊惧之中,他也未留意身后的马蹄声,就连眼看着岩铮骑马打他身旁越过,他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男人直行至墙根下,跨在马背上的高度恰能让他伸手便触到那柄长矛。他拨转马头,两手扼住那纤长利器,猛然发力,顿时,那尸首便如同一团朽败的布条,剧烈地一晃。岩铮咬紧牙关,双手又向里挪了几寸,掐住矛柄的手臂筋脉隆起,因施力而颤抖着。
      一声金属摩擦岩石的锐响。
      那矛尖被整根拔出,叮当一声恰坠在明武身前的地上。刃口污秽不堪,粘连出些许内脏。他想向后躲,却瘫软得连根指头也动弹不了了。众人皆惊骇欲绝,缩着脖子不敢再看。有的四散而去,有的则当即呕了出来。
      “言一……”男人将尸身搂在怀里,把那冰冷的头颅偎到颈边,温言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便勒了缰绳要走。
      明武怔了半晌,抡圆了胳膊给了自己两嘴巴,脸顿时火辣辣地肿起来,这才觉得血气渐渐回了体,脑子也清明了。所幸男人并未走远,他连忙上了马,追赶过去。
      “尉迟大哥!你,你这是上哪去?”
      岩铮仍絮絮地说着什么,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男人这副模样走在街上,不知要惹出多少乱子。少年愈发焦急,颇有几分无措,却又不得不在后面跟随着。
      如此行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路人无不侧目,议论纷纷。明武再按捺不住,劈手夺过岩铮的缰绳,引着两匹马一同赶回了家中。

      院落里,明武扶岩铮下马,岩铮也未有异议,只是怀里仍抱着那尸首,连目光也是涣散的。少年这时才壮了胆,去看尸首的脸,但见那面容颇有几分扭曲,可依旧能辨出是景洵无疑,又想起以往景洵待他的好,不禁鼻根一酸,眼圈亦红了。
      明武掩了门,又将马儿栓好,回头一看岩铮已抱着景洵进了屋。
      屋里的炭火早熄了,岩铮将景洵放到床上,便向明武讨药。见男人那副模样,明武怕得厉害,也不敢吱声,乖乖地拿了药材过来。岩铮剥了景洵身上那两件几乎惨不忍睹的衣裳,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包扎,动作之轻柔,好似怕弄疼了他一样。
      待处理完伤口,岩铮便坐在床沿上,拿手去温对方冰冷的脸,目光沾了水似的温柔。
      明武看在眼里,心酸疼得直恨不得大哭一场。他不敢凑到近前儿,只隔了几步站在那:“尉迟大人……你,你别这样……景大哥他,他已经……”
      “别做声。”岩铮血渍斑斑的唇角带着笑,“我静静地等,多等一会儿,他就会醒了。”
      明武惶然道:“尉迟大人……”余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从那天起,岩铮每日等着景洵醒来。日复一日,从早到晚,那目光里的期冀从没有衰减过。若不是明武惦记着,他怕是连饭也忘了吃了,天天只化成了木头似的守在床边。
      过了惊蛰,天气迅速地暖和起来。
      岩铮寻了把扇子,跪在床边,一刻不停地摇,驱赶落在景洵身上的蚊蝇。明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日趁着岩铮入了睡,便买了口棺材,雇了些人,悄悄地将景洵葬在了城外一处幽静的地方。
      那日临走,他正经地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景大哥,阿武在这跟你立个誓,往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替你照顾好尉迟大人。你……安了心罢。”
      岩铮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便见不到景洵了。他去问明武,明武也毫不隐瞒:“尉迟大人,人已经没了,终归是要入土为安的。”岩铮却懵懵怔怔的,听不懂似的。
      明武便带他去上坟。
      到了景洵墓前,少年指着那坟包给他看。他的面上,没有惊诧,没有懊恼,没有恸绝,没有明武所料想的一切。
      回去的路上,明武忽听他道:“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语气里,确乎是十分的疑惑。
      自那时起,岩铮便再没清醒过。
      他常常闷在屋子里,自说自话,又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出了门,满世界地乱撞。他谁也不认得了,而且总是辨不清回去的方向。
      即便去上过几次坟,回来后他还是要问明武,景洵究竟去了哪里,明武答不上来,他便执意要出去寻找。明武被逼得没了办法,便对他说,景洵早已化成了地上的土,再找不回来了。之后再下雨的时候,岩铮竟撑着伞在外面站了一日一夜。明武劝他回房,他却说怕景洵冷。
      有时候听到街上叫卖什么吃食,他知是景洵爱吃的,便会胡乱拿些回来,在屋子里摆得哪都是,害得明武掏了银子不说,还挨了摊主一通臭骂。
      每当明武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便只好把岩铮锁在屋子里面。一次少年里里外外怎样也找不到他,急得要死要活,直恨不得把个延青城翻个底朝天了,末了却发现他缩成一团,睡死在家中的衣橱里。
      还有一阵子,他总是吵着要去上朝。明武便问他上朝做什么,他回答说,每天下朝后,景洵便在宫门外的一棵柳树下牵着马,等他回家。明武自是拦着他不让他出去的。这之后,他便常常挨窗坐着,望着外面的树木发呆,好似在等什么人。
      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是疯了。
      明武瞧着心疼,只盼随着时间流逝,他这病能自然而然地好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竟是一点好转也没有。
      这一晃,便过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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