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 43 章 ...
-
那一夜,殷无迹翻身上马,衣衫黑似那夜色,临走仅留下一句话:“你必将死在他手中。”语气里没有恼怒,没有怨毒,有的只是绝望后死水般的平静与恍然。
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景洵听着他扬鞭而去,蹄声渐远,竟是连头也未回。
果不其然,尉迟岩铮终是来到景洵面前,只是他并不是只身前来,身后还跟着数名家仆。除岩铮外,那些人均打着火把,晃动的火苗映照下,一个个鬼影一般。
景洵只顾得上呆站在那仰望岩铮了,根本没觉察到来人的表情有异样。他当真没料到岩铮会来找他,心里五味陈杂,一时间就连看向岩铮的眼神都柔软了下来。
岩铮驻了马,也垂了眼睑侧身打量景洵,只是那寒峻的五官好似生铁铸就,于幽蓝月光下,凝了霜一般冷,让景洵读不懂他的表情。
对视良久,末了岩铮先收回了目光。他微微一侧头,身后的人便得了令似的,一齐下了马,将景洵团团围住。
之后的一切真是始料未及——景洵先是忽觉肩上一轻,原来是包袱被扯下了,随后背后似挨了重重一锤,骨头都要嵌进肺腑里似的,还未回过味儿来,脸便已贴在了污脏的地上,胳膊也被反扭在身后,再也动弹不得。
哗啦啦几声,他之前裹在包袱里的那些个物件被尽数抖落在地,银钱乱蹦,有的打到了他脸上;衣物软趴趴地散做一团;药瓶有的碎了,禁摔一些的便骨碌到一边去了。有人蹲下身,细细翻看着地上的那片杂乱,最后捡出一个小小瓷瓶,呈到了岩铮面前。
景洵被按在地上,头脑还是蒙的,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片刻的寂静后,他听到岩铮翻身下马,脚步清冷,叩在那石板路上,缓缓行至自己近前。身后压着他的手忽的松开来,他被揪着衣裳拽起了身,只是膝头禁不住发软,若不是肩膀仍被狠拧着,怕是又会重新跪倒了。
岩铮靠得太近,两人的足尖几乎触在了一起。他一手执着那药瓶,一手托起景洵的下巴,恍似从未见过景洵似的端详着。景洵觑见他眉间戾气盘桓,心中便是一惊,又感到他指尖冷似玄冰,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往后缩。
似乎是感到了他的退怯,岩铮的手蓦地施力,他不禁疼得闭上了眼。
“怪了,殷无迹又丢下你走了?”
听到男人发问,景洵身子一颤。既然刚刚他们能认出了岩铮,岩铮自然有可能辨出殷无迹的身影的。此时岩铮如此恼怒,定是误会他和殷无迹有所勾结了。想到这,他心中慌作一团,强忍着下颚的疼痛,吃力道:“岩铮,不是你想的……”
“住口!谁准你叫我的名字?!”
景洵的舌头蓦地打了结,辩解的话也生生断了。
岩铮将那小瓷瓶举到他眼前,道:“今日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人赃并获?什么人赃并获?
昏暗的光线下,景洵也看不出那瓶子有什么异样,只当是自己拿的那些个药瓶中的一个,一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空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无话可说?”岩铮牙关紧咬,似是恨不得将他撕作碎片,“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把扯住景洵的衣襟,用力地摇晃着,似是恨不得将真相自他口中摇出来,“当年如此,今日又如此,你非要我尉迟家个个不得好死才肯罢手吗?!”
景洵骤然瞪大了双眼。岩铮在说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只恨我自己太相信你!”岩铮苦笑一声,“景洵,我曾以为,这世上最不需设防的人就是你……”他盯着景洵的眼神竟似入了魔一般,“勾结我的仇敌,暗中下毒,谋害我的妻儿……我竟不敢认了……你还是那个与我一同长大的言一吗?”
这轻轻的几句话,字字都似狠甩下的一鞭子,直欲将景洵的魂也打散了!
“岩……”他话音一僵,浑身浸了冰水似的打颤,“主子……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懂……”
蚀骨恨意复染上岩铮的双眸,他一把将景洵搡倒在地,一旁的下人们俱忙不迭地退后,几乎隐于那黢黑的景物中。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诡辩!“岩铮恨怒交加,自身侧拔了配剑,直抵上景洵胸口,“早在几日前,下人打扫时便在你房中发现了盛有寒露散的瓶子,我只当是有人存心陷害,并未声张。你几次三番私会殷无迹,想必这毒是他给你的吧?如今盼儿毒发小产,你偏一声不响地逃匿出城,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说到这,岩铮将之前搜出的那只瓷瓶狠丢进景洵怀中,“就算之前所说均不作数,那这个呢?这寒露散是我眼见着从你那包袱里落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瓶子里的……竟是寒露散?!
一阵剧烈的目眩袭来,景洵抖着手摸索着胸口那森凉瓷器,眼前发黑,险些背过气去。
这包袱是他亲手所备,更无一人知晓,而这瓷瓶与他平日所用有所区别,定不会是误装进来的。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它动了手脚?若是寒露散,自然会让人联想起殷无迹,可景洵却相信不是他所为。
将一路经过拼尽脑力回想了,越是急切,他的脑子便越发生了锈似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另外,他房中怎会有装有寒露散的瓶子?边城一别,他今日尚是头一回见到殷无迹,岩铮为何要说他“几次三番私会”?……顾盼盼……居然小产了?那个岩铮殷殷期盼了数月的孩子,就这么说没便没了?为何一日之间,一切都剧变至此?
景洵遍体生寒,恍惚中只觉得跟做梦一样,“……主子,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信你?”岩铮一声嗤笑,“你倒是教教我,要如何相信你?”
景洵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再说不出话来。
岩铮道:“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会一错再错,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你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如今我看到你这虚伪的嘴脸,便觉得恶心!”
“虚伪……恶心……”景洵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
“没错!”岩铮道,“盼儿到现在还未醒,你倒是说说看,她醒过来后,我又该如何面对她?难道要我告诉她,是我引狼入室,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吗?景洵,你置我于何地啊!我告诉你,但凡她受过的苦,我都要你加倍偿回来!”
景洵却愈发恍惚起来:“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这么不堪吗……岩铮……我知道你早烦我了,可我却想着,好歹你还是信任我的。原来……原来在你心里,我竟连这点信任也够不上了……”说完,却又甩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岩铮,奴才该死,竟又忘了。是主子,主子!”
岩铮冷笑道:“不敢!哪家主子敢养你这般歹毒的奴才?稚子何辜,你若是恨我,冲我一人来便好!”提起那未出世的婴儿,他的目光顿时滞涩起来,面上露出切骨的痛意,“景洵,你怎么能这么做……那我的血亲骨肉,是我的孩子啊……盼儿为他做了衣裳,我连名字都为他想好了……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景洵双目失神,不知在望什么,“是了……顾盼盼好生可怜,那孩子好生无辜……景洵啊景洵,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东西……”
岩铮仍旧拿剑指着他,语气也是倦极:“……说吧,殷无迹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何要害我至此?”他倏地一声冷笑,“我早该料到……我早该料到了!你若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又怎么能勾得住那么多男人的心?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景洵,我的好景洵,你可是占全了!”
胸膛里的气血猛地顶上来,景洵强压下喉间腥甜。这是一场噩梦吗?为什么他还不能醒来?这些话比杀了他还可怕,可不可以别说了,他不想听,真的一句都不想听!
“唔!……”一阵剧痛自胸口瞬间延至全身,竟是岩铮力道虚浮,误将剑尖儿刺入了寸许,景洵不禁抬手攥住剑身,几能觉出鲜血自伤口温热涌出,透了几层衣裳。
可这伤啊,竟不比心疼。
这都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他苦苦盼来的最后一面吗?他一再失去,一再退让,为什么临了,连一个稍微仁慈些的诀别都不能施舍给他?他还当自己已是心如死灰了,可那几分委屈仍紧勒着他的心口,细若游丝,利如刀刃。他累了,当真累了。
血丝顺着齿根渗出来,景洵费力地抬手抹去,话音像是一声叹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都变成这样了呢?……我都要走了,你……你就不能骗骗我吗?我就是想看你最后一眼,然后高高兴兴地合了眼,堕了地狱也罢,魂飞魄散了也罢,怎么……怎么就不能哄我一次呢?”
景洵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颤颤地闭了眼,煞白面色于皎皎月光下似是透明的一样。
“罢了,”待他再度睁开双目,眸底已是空荡荡的,几似烈火焚尽后的荒原,“岩铮,最后,你什么都不肯给我,我却还是要留样东西给你。”他双手骨节凸起,扼于胸口剑刃之上,“既你已认定毒是我下的,这血给你,拿去为顾盼盼解毒吧!”
拼尽最后一口气息,他骤然发力,将那剑自胸口横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