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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还相续 ...

  •   我来到云开宫时刚过未时,这是宫里主子最闲、奴才最忙的时候。雍正白天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这时候。云开宫的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奴才,赵士林垂手立在月洞门口,一动不动。我沉吟片刻,转身回到马车上,绕到端福园那边,溜达了好一会才回来。门口的太监宫女们已经站了起来,但是仍然肃立着不敢说话。我扶着小如的手,轻轻走了进去。赵士林一见是我,一愣,立即下跪向我请安。我扶住他,轻声说:“看来我今天来的不巧,就不打扰皇上和年妃娘娘说话了,赵公公不必为我通传。”
      赵士林是何等的精明,见我此时来看年妃,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他陪着笑说:“廉王妃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倘若皇上和年妃娘娘知道了,定会责罚奴才……”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能会责罚你,年妃娘娘恐怕会奖励你。他是雍正的大太监,对宫中的各路关系早已了如指掌。他现在这么说话,只能表明,年妃的境况确实大不如从前。所以,讨好年妃,还不如讨好我。
      一个小太监替我们俩解决了难题,他恭声对我说:“皇上有旨,请廉王妃进殿。”
      我看了一眼赵士林,笑道:“可是我们声音太大,惊扰了皇上和年妃娘娘。既是这样,我就先进去了。”
      他连称“不敢”,亲自送我到殿门口,然后垂手退了下去。年妃脸色憔悴,看见赵士林对我如此恭敬,脸上更添一层郁闷之气。
      但是她的境况比我刚刚估计得要好,雍正和颜悦色地陪着她在窗前的贵妃榻上说话,桌子上满满堆着的,都是各种补品。我心中略觉安慰,雍正做出这样的表示,其他宫中的人自然不敢做得太过分,她的日子也要好过一点。
      我屈膝请安:“皇上吉祥,年妃娘娘吉祥!”
      雍正笑着对年妃说:“爱妃身体不好,有廉王妃来陪你说话,朕也放心不少。”年妃淡淡一笑,“我也很喜欢和姐姐说话,原来没有机会,现在只怕机会也不多了。”
      我自觉地闭上嘴,这番话给别人的想象空间实在太大,再被人加油添醋地传出去,生出事端来,反而得不偿失。雍正只作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怨意,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叮嘱年妃好好保重身体,就摆驾回了养心殿。年妃看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勉强笑道:“我这身体保重不保重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拖时间罢了,难得姐姐经常来看我。”
      我有些心酸,又有些愧疚,安慰她道:“我看皇上对你还是很好,你好好养身子,几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跟谁怄气,也别跟自己怄气。那些闲言碎语,你只当作没听见就是。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的。”
      她的肩膀微微一颤,眼中含着泪花,嘴唇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你这病就是想得太多,把心放开些,多想些高兴的事,病自然就好了。”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所以原来斗成那样,也可以成为朋友。而我和朝云、素心,即使看上去和睦地相处了二十年,也始终象陌路人一样。
      我坐了一会,见她精神渐渐不太好,便起身告辞。她也没有挽留,送我上了马车后,就回到屋里。
      行驶到月华门时,一个蓝衣太监拦住车,“皇上请廉王妃去养心殿一趟。”
      阎进和小如都是一愣,我对阎进说:“你把马车赶去慈宁宫,我等会去慈宁宫找你们。”他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和小如一起去了慈宁宫。自从德妃去世后,那里已经空了出来,平时少有人去,算是这紫禁城里难得的隐蔽之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德妃的关系,就算看见我的马车停在那里,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养心殿内仍然浮动着龙涎香那碧绿的轻烟,袅袅香气在空中凝住,烟波迷离。似乎时间也就此停住,那时,我们勉强还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坐。”他正在批阅奏章,待我行礼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谢皇上。”我坐下后,见他脸颊消瘦,轻轻地说:“您也不要太过操劳,身体要紧,我看您又瘦了。”我吓了一跳,这是我说的话吗?但是千真万确,声音自我嘴中发出。“没关系,”我悲哀地安慰自己——最少在这方面,我远远比不上他。
      他低头专心写字,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慢慢移动,仿佛又看见他在胤禩奏折上的批示:塞其黑乃系痴肥臃肿,矫揉妄作,粗率狂谬,卑污无耻之人。
      我心中一片雪亮,他知道我今天进宫的目的,所以那小太监的语气才那么笃定。此刻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谁先求人,谁就失了先机。只是,他的心比年妃坚硬十倍都不止,我想让他先开口,还不如希望太阳明天早上从西边升起。
      我的手紧紧扭在一起,镇静地说:“皇上,听说允禟被押解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紫禁城是根据冬夏日影的角度来设计屋檐的尺度,恰好使冬至前后阳光满屋,夏至前后屋檐遮阴。加上墙壁、屋顶的导热系数低,所以冬暖夏凉。平时坐在殿中十分舒适,但是今天不知何故,感觉极其闷热,说完这句话后,我的额头上已是一片汗水。
      他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说:“塞其黑是重犯,以你廉王妃的身份,不能见他。”
      我浑身的血顿时全部冲向头顶,两只手扭得生疼。我极力忍住,半天才发出声音,“以我廉王妃的身份,也不能坐在这里。”话一出口,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无比地痛快——终于可以撕下面具,不用再装出一副关心他的样子了。
      他气得脸色煞白,茶杯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瓷片四处飞溅。大殿上伺候的一众宫女太监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我看着那锋利的瓷片,忽然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声音逐渐尖利,笑得歇斯底里。
      赵士林看了看他的脸色,轻轻地带着众人出去了。
      他走过来,狠狠地瞪着我。那冰冷彻骨的目光唤起许多东西,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那水仙的香气,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毓秀宫的后园中,他说:“我总不会伤害你的”;德妃的寝宫中,他茫然的眼神;还有那句“我若是刘伶,你便是荷锄葬我之人。”
      我渐渐止住那可怕的笑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恍如隔世。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敌人的位置上。
      他坐在我的身边,眉间一条深深的线,在我的手指下慢慢舒展开来。我的手指,第一次触上他的面孔。
      “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日夜寻人,四处都是人,但是独独不见她。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可是答应的却总是另外的人。天地茫茫,我一直找到地老天荒……”
      他的声音从我的手掌两边溢了出来,在空气中会合成一条线,钻入耳朵时,有一种奇怪的回音——空洞而寂寥,象吹过树梢的风,明明已经走了,不知为何又打着旋儿回来。可那树上的鸟儿已被惊走,只好寂寞地归去。反反复复,不知要痛苦到几时。
      但是风啊,是不会只停在一棵树上的。
      我如果被他找到,也不过是这后宫中的一个。以我的性格,还不一定有年妃这样。
      那缘分的线,一开始就是对的。只是后来遇到了另一根线,以为和自己相配,苦苦追求不得,渐渐成了习惯,以为那是世间最好的。其实如果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他要找的,不是我,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我不欠他什么。
      我爱的,只有胤禩。我只欠他。所以我要救允禟。
      我的脸贴在他肩上,“胤禛……”
      “唔……”他的声音悲喜含糊不清,“再叫一遍……”
      雪白的衣袖在他的肩膀上铺开,象柔软的白云。旁边的金铜香炉内,小篆心香静静散发着纤细宛转的香气,每一寸,每一寸,都让人伤神。
      传晚膳时,养心殿中已是灯火通明。他的晚膳十分清淡,见我吃得很少,眉头微微皱起,“不合你胃口?”
      是,因为我胃里压着一块石头,根本没有胃口。
      我微笑着为他挟起一块鱼,“你多吃点,我看着你吃就好。”
      他绝口不提允禟,我也不提。这是件大事,不能着急。他现在还在挣扎,到底要不要为了我做出牺牲。
      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我笑道:“我回去了,你晚上不要熬到太晚,早些休息,对身体才好。”
      他握住我的手,“能不能不要走?”
      我脸上一片灿烂,“你说呢?”小如和阎进在慈宁宫肯定已经等疯了。
      他看着我的脸,拿出一块蟠龙令牌,“各级官员,见到令牌如见朕。你拿着它,会有用的。”
      他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使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表情。我接过令牌,语气异常平淡:“多谢皇上。”
      他回头看着那堆没有批完的奏折,淡淡地说:“你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他不高兴了。我没有理会,福了一福,转身朝门口走去。开门那一刻,身后好象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如和阎进就侯在养心殿外,看见我出来,快步迎了上来。我已累得不想说话,扶着小如的手上了马车。车轮前行的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些后悔——既然已经伪装了一个晚上,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关头。这也是他对我的试探吧,突然将我想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我的演技不够火候,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自己的心,一下就让人看穿了真实的想法。本来他还可以勉强欺骗自己,我却不配合地提早揭示了答案。
      我直起后背,撩开帘子,马车已经快到乾清宫。天边一弯新月,如淡烟流水般泻在一片花树上,细致多情。
      我突然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我对阎进说:“把马车赶回去。”
      赵士林神色不定地站在大殿门口,见我折了回来,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我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推门而入。
      他坐在御案前,听见开门的声音,看也没看,厌恶地说:“滚出去!”
      火气这么大。“是,皇上。”我恭敬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可能有东西掉在这里了。”我微笑着走过去,案上已是一片狼籍,毛笔滑落时在奏折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凌乱不堪。我从小宫女的手上接过毛巾,将他的手擦干净,又让人清理桌面。他愣愣地看着我,半响才拉着我坐到旁边,“什么掉这里了?”欣喜从微微扬起的语调中飘出,大家的脸色都镇定下来。
      我帮他整整衣领,手停在他肩上,“胤禛,谢谢你。”
      我欠他这一句话。
      “刚刚不是谢过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
      “现在谢的不是刚才谢的。”我温柔地说,“你时间紧,我不多留了,批完奏章后早些睡。”
      站在殿门口时,他神情已经完全温和下来,“路上当心些。”我莞然,他的这一句话也不是刚才那一句话。
      那弯新月滑到花丛之中,夜莺在树枝间婉转鸣唱,使人心情喜悦。“回去吧、回去吧。”他低低地说。
      微凉的晚风将我的衣袖扬起,似一只白翅膀的鸟儿。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可是接触到他的袖子时,又忽地翻飞回来。
      人的心,也不过如此。
      那一线天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对于我们,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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