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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 白骨露於野 ...


  •   一行人轻装上阵,转天的傍晚就入了兖州境内。
      天气已经彻底暖了起来,一路向东走,起伏的山峦渐渐少了,目之所及视野一片开阔,新麦初绿,迎着和煦的春风轻轻摇摆。
      曹丕招呼车夫停车,下车舒展了下筋骨。司马懿这会儿也清醒了,随着他下了车,并排站在田埂边。
      “今年看来又是个大丰之年啊。”曹丕深吸了口气,司马懿就站在他身边,那随风飞扬的发丝反射着着阳光,一下下搔着他的心尖。
      “殿下,你看这个。”司马懿蹲下身,用手指拨开麦田边缘一团经冬的杂草,底下露出一个惨白的头骨。
      头骨极小,却是人的,应该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这个……”曹丕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身后的崔琰,崔琰皱了眉,“夭折的孩子不能下葬,很多都就近埋在自家田里了。”
      曹丕摇了摇头:“丞相不见,这孩子的四肢躯干都不知哪里去了吗?就算是被野狗叼了,也不会只剩下一个脑袋埋在这里。”
      “是啊……”崔琰也恍然,转而心里也涌上了一股恐惧,“那,难道是……”
      曹丕微微阖目,并不回答,拉着司马懿转身上车:“继续往前走!”
      继续走,心情已经大不相同,那青青如翠的麦田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沼泽,一片丰饶掩盖下的,是累累的白骨。
      曹丕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正是因为见过,再见到才会如此地触目惊心。
      那是汉室衰微,诸侯各自为战的时候,连年征战导致山河疮痍,但饿死的人,却远比战死的人多。
      他原以为这都是汉室的错,父亲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天下,又行屯田之策使得太仓之粟盈满天下,百姓们该是等到了一个太平盛世。
      殊不知,离乱之时父亲所叹的“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之景,依旧在重演。
      这只是一个兖州,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景象!
      战祸!人祸!
      “殿下。”沉默了许久的司马懿突然开口唤他。
      曹丕微微侧了下头,夕阳的余晖漏进车里来,将他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暗红的光影。
      司马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这人不是曹操,曹操的悲悯像高高在上的天,为之降下的雨露皆是翻手而来,自信得让人感觉遥不可及。曹操永远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就算是当年在西凉的冰城下见到病重垂死的荀彧那刻,也不曾……
      如此的无奈和悲伤……
      司马懿忽然懂了,曹丕或许是个凉薄的情人,但却一定是个合格的君王。曹操也许更加应该被叫做英雄,而甚于君王的称号。
      曹丕,帝王之命,并不是全靠他一手造就。
      司马懿突然有些脱力的感觉,默默低下了头,避开了曹丕的视线。
      曹丕见他不说话,又把视线投向车窗外。夕阳映照下麦田绿的发黑,仿佛一池浓的化不开的墨,拼尽全力想要书写此间的惨剧,却依旧是默然无声。

      兖州城门下,一个主薄模样的人出来迎接了他们,崔琰见到就皱了眉头:“你们刺史大人呢?”
      主薄连忙施礼道:“孔大人不知大人们提前到来,今天巡乡去了,还未回来。”
      崔琰是最讲究礼法的人,闻言竖起眉毛还要说教,被曹丕拦下。曹丕打量了主簿一通,微微笑:“主簿何以穿得如此简陋?看这靴子,都要开口了。”
      主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殿下见笑了,这是今天要下地里穿的靴子,听闻大人们来了就没来得及换。”
      “下地?”
      “是啊,今天是一月一次官民同耕的日子。按照惯例,耕作完了,孔大人还要亲自走访各乡,丈量田亩,查看粮仓。”
      “哦……”曹丕嘴上应着,脸上的表情却并未看出嘉许之意。主簿也摸不准上头的心思,只得将他们引进城,按照原来的安排安顿下来。
      论官职,崔琰比曹丕要高;论身份,曹丕显然比崔琰尊贵。看出来兖州府也是颇为下了一番心思,将他们分别安置在两幢配置相当的宅院里。至于其他人等,则由得两位正主各自留用。
      打发了一众刺史府上派来伺候的下人,曹丕卸下了沉重的头冠,打水洗了脸和手,只听得门扉被叩响了三声。
      “进。”
      门被推开,司马懿站在门外,身后是沉沉的夜色。
      “哟,是仲达。”
      司马懿眼中的曹丕,眉目有意轻佻地扬起,是这些天来他对着自己时惯用的样子,傍晚在郊外麦田里那副哀伤的神情已经寻觅不到踪迹。
      只是不知,究竟何种样子,才是他此时内心的写照?
      司马懿抬脚迈进屋来,径直走到灯台前剪亮灯火:“这里光线这样暗,一会儿刺史大人来了,怕是不妥。”
      曹丕歪在案几上剥一颗葡萄,抬眼含笑:“你觉得那孔桂是先来拜见我呢,还是先去见崔琰?”
      司马懿眨眨眼,那颗剥好的葡萄就被递到了他嘴边。司马懿愣了下,还是伸手拈过,放入嘴里。
      “我对他不熟,不知道。”
      曹丕呵呵冷笑了一声:“等会儿他来,你一看就知道了……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没用的老头子罢了。”

      孔桂此人,司马懿搜肠刮肚了一番,却并没有实在的印象。只知道此人居兖州刺史已经有些年头,无功无过,不知为何可以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却甚少在京中听到这个名字。
      曹丕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斜倚在座上,一双眼只锁在司马懿身上,看得司马懿颇不自在。
      “今天麦田里那个……”
      曹丕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从司马懿身上转到门口,果然接下来门外响起三声轻叩。
      门外男子的声音清亮:“兖州刺史孔桂,拜见殿下。”
      曹丕长出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倦意,司马懿只觉得曹丕的神情不对,带着一丝轻蔑,更多的是忌惮和警惕。
      这孔桂,究竟是……
      还未等司马懿猜出个头绪,房门就被打开,迈进来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对着曹丕拱手行了一礼:“孔桂拜见二殿下。”
      曹丕笑笑:“孔大人不必拘礼,想当年,我还叫过你一声孔叔叔呢。”
      孔桂直起身来,看见侍立在一旁的司马懿,面上微微一变。
      司马懿也正打量着孔桂。孔桂生了一副好皮相,目测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却一点也不显老,面皮白皙,俊眉修目,眉眼间天生带着种书生特有的弱质,细看还存着三分风流狡黠。
      司马懿暗自思忖,是曹操喜欢的类型,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个位子上。
      孔桂盯了司马懿一刻,嘴角微微扬起,将身子微微侧向他的方向:“不知这位是?”
      司马懿愣了一下,还未等开口,曹丕就抢在他前面道:“他是陛下亲拜的文学椽,官位虽然不高,谋略见地却不一般,深得陛下信任呢。不过说起来,却也不及孔大人当年的太学院祭酒之位尊贵。”
      司马懿见曹丕一直将孔桂与自己作比,很是不明就里,见孔桂也面色阴晴不定,心知此中必有秘辛。
      曹操风流一世,按说当儿子的也早就见怪不怪,就算是这孔桂真跟曹操有过什么,怎么就惹得曹丕如此冷嘲热讽?
      等一下,祭酒?
      司马懿心头一凛,再看向孔桂,虽然穿着黑色的官服,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感觉,可不像极了曹操跟他讲过的,那个殁于柳城的祭酒郭嘉!
      意识到这一点,司马懿突然很不舒服。原以为已经被埋葬了的愤怒的感觉,又在心头一丝丝泛滥开来,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股脑儿涌出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想再看孔桂,就好比不愿意再看着曾经的自己。
      “殿下,若无事,在下先行……”
      曹丕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司马懿有些急,挣了几下,却被曹丕暗里紧紧捏着手腕,动弹不得。
      孔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皮低敛,那眼角微微上勾,看起来像是带笑:“在下还要去拜见丞相大人,就先告辞了。”
      曹丕点点头示意他自便,待孔桂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手上使力,将司马懿拽得一个趔趄向前栽倒,正撞在他的胸前。
      曹丕同曹操不一样,曹丕遇事最不喜欢动粗,就算要对方死,也基本不会亲自动手。司马懿有些错愕,抬头见曹丕眼神阴沉沉的,正盯着他。
      “记得孔桂的模样了吗?”
      司马懿错开眼神,并不做回答。
      “他千不该万不该,长了一张跟郭嘉一样的脸。更不该在那个时候,当街惊了父皇的马。”
      司马懿定了定神:“你先放开我。”
      曹丕看了他一眼:“不放,我要你一字不落,听我把这段趣事讲完。”

      孔桂,原本是个进京投奔亲戚的书生,却机缘巧合,惊了曹操的马。马儿受惊奔入道旁的麦田,践踏了农民的麦子。按照魏律,官兵踏麦者斩,曹操身为一国之君,斩是斩不得,可不斩,又有损法令的威严。
      官兵们将孔桂押了,言御马受惊乃是因此人而起,不应斩国君,而应斩此人以正国法。
      曹操却不领情,数官兵所言两大谬误:其一、御马受惊乃变数,若均怪罪他人,那岂不是今后踏麦者可找惊马的乌鹊抵罪?其二、踏麦法所责之人,限于官兵也,孔桂既非官也非兵,不受此法所限。
      那么该怎么办呢?曹操自割发代首,以表自惩,士民战栗,莫不称明。
      而始作俑者的孔桂,也被曹操招入朝中,两年里一路平步青云,从许昌到兖州,终成一员封疆大吏。
      这是记录在史册上的东西,其中具体有哪些因缘离合,见证的只有那一道道爬满青苔的宫墙和沉默的殿宇。
      那一年麦青的时候,柳城的残雪刚刚化尽,春风送暖,人也带倦。
      万象更新,更新。
      有人自甘沉沦,有些东西却终究不能被替代。
      孔桂被外放,是因为他冲撞了时任尚书令的荀彧,并且被四皇子曹植当众扇了耳光。
      ——说是冲撞,其实也不过是一句“我不是他,做不得跟他一样的事”。
      人人都以为孔桂惹祸上身,但是隔天,孔桂就被一纸圣谕擢升为兖州刺史,外调上任。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曹丕讲完,司马懿已经忍不住发笑。
      孔桂为什么要冲撞荀彧,答案已经很明显:为什么曹操在他身上找寻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是对另一个跟郭嘉完全不同的荀彧,却是真心的喜爱。
      孔桂不明白,一直不明白!
      司马懿却明白,因为荀彧就是荀彧,是值得曹操用生命喜爱的荀彧,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曹操的心很大,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却也只能容纳这两个人。
      因为这两个人的风姿,足以夺去曹操所有的注意。
      司马懿心里唏嘘,孔桂并不傻,他只是不愿去相信这个现实,因为他早就被曹操夺了心,如今还剩下什么,不过一腔执念罢了。
      傻,还是傻。
      司马懿笑着笑着,眼角却渐渐湿润。
      他和孔桂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想要曹操,多看自己一眼罢了。
      曹丕的手把着司马懿的下颌骨,拇指摩挲着他的嘴角:“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孔桂?”
      司马懿皱眉,自从出了许昌,曹丕仿佛将他当成到手的猎物一般,这种暧昧的碰触让他很不喜欢。
      “若是没有他,父亲怎会食髓知味,从我手里抢了你!”曹丕少有的激动,两手如钳将司马懿按在了墙边,声音渐渐转低,“若是没有他……我怎么会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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