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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秦立瑞 春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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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双晶亮如琉璃的眸子,曾经盛满了四季的煦色韶光,而今在金色的火焰下,光影在秦立瑞的眸中交替着。他微微依着红门,嘴边噙着细黠,看着远处马车窗中,李谷雨那张苍白的脸庞在急促的马蹄声渐渐消失,消失在黑夜袭来的残冬中。
“别回来了。”他低语到,声音小的只有自己的灵魂能听见。
是的,别回来了,一如他可怜而懦弱的过去,在泪水中挣扎的前尘影像。
秦立瑞回过头,火焰中,已看不见石榴院的影子。多亏他的姐姐啊,一把大火将记载着他大多回忆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他不用在黑夜中窥探那座府院,让记忆狠狠地撕咬着他的心肺。
凝视中,秦府的大夫,白圭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张黝黑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的阴沉。
两人对视,先是沉默,而后又在府中嘈杂的走水声中,默契一笑。
驹光过隙,一切回到十年前。
“瑞儿,可知娘亲为何爱极了这腊梅?”二奶奶含着媚笑,一双桃花眼瞟向身边的儿子身影上。
秦立瑞年幼,却深知母亲泼辣的脾性,生怕没答对而遭母亲的一顿数落,他想了想,小嘴脆生生的应道:“因它冰肤玉骨,不畏严寒,独绽——”
二奶奶娇狞的笑声打断了秦立瑞的话语:“死读书的脑筋。”
牵起秦立瑞的小手,二奶奶踱步在泛着暗香的后院里。她紫红的华袖扫过腊梅花,不经意弹下几朵。花朵坠入母子俩的丝履下,被踏为了冬泥中的香魂一抹。
“这是毒极了的花儿。”二奶奶的话语低沉而凝重:“它静待脚下的泥土埋葬春花秋叶,吞噬耐不住严寒的虫豸,于是在寒冬,这花儿吃饱了,终于独自绽放。”
秦立瑞抬起小脑袋,看着他母亲娇艳的侧影,努力的想琢磨母亲的话语。
他听过婢女们私下说起过他娘亲,说她初来府时,性格温婉,少语多笑,却在腹中的第一个孩子流产后,性情大变。
可秦立瑞怎么也不明白,母亲刚才话语中的含意。很快的,他被院墙外的嘈杂声所吸引,便兴趣昂然地从后门探头出去看个究竟。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半倒在地,府里的大夫黄先生站于他身旁,正握着一截木棍,气愤地打骂着他。这少年背上血迹斑斑,让从未见过此情景的立瑞着实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
秦立瑞眼前的少年名叫白圭,十六有余,是黄先生买来伺候自己的养子。黄先生医术高明,却治不了自己不能人道的毛病,无奈之下只好买来白圭防老。可这黄先生自持清高,觉得此等卑贱的孩子配不上自己的姓,且每每看见白圭,总想起自己的毛病,于是常无故迁怒白圭,打骂也成了常事。
秦立瑞这声尖叫,清晰地传入听惯了打骂声的白圭耳中,他抬起头,一身桃红衣裳的秦立瑞落入他的眼眶。
秦府的三公子,女子般的可爱,他脸蛋上的绯红像是一朵红云,滋润着白圭干涩的目光。
白圭的视线落在秦立瑞的小脚儿上,一双绣鱼丝履将其包裹的分外可人,白圭一下想起自己的脚趾还露在鞋外,顿时觉得自己玷污这孩子的纯净眸子,于是努力地想将脚趾缩回鞋子的破洞里。
“小主子,可吓着你了。”黄先生见秦立瑞被自己所吓,忙将打骂停了下来,上前笑容可掬地问候到。
“黄先生,为何打骂这黑哥哥?”秦立瑞的小嘴被吓得一颤一颤的。
“这贼子,偷看我的医书,不让他记得这痛,料他还有下次。”黄先生瞪了一眼白圭。
秦立瑞却颇有不解,小嘴嘀咕道:“父亲平日训道我当好好读书。他看你医书,自是好事,先生为何还怪罪于他啊?”
孩童之惑,却让黄先生无从作答。
“瑞儿为难黄先生了。”二奶奶出现在秦立瑞的身后,摸了摸他的脸蛋。她又看了看黄先生尴尬的摸样,笑道:“府里只有先生一人操劳,若有人帮你那自然更好。这孩子既然有心学医,先生就成全他的心愿吧。”
话毕,她瞟了黄先生一眼,嘴角的笑容多了一丝寒意:“也省的日后这府中又多些下药害人的事。”
黄先生一听这话,当是明白二奶奶心里还责怪着他当年没监管好府中的药材,以致这秦二奶奶被人害得流产,如今这大奶奶只知拜佛念经,二奶奶管着府中大小事情,黄先生自知怠慢不得,忙点头称是。
白圭一听这话,跳起身来,顾不得背上的疼痛,向秦立瑞母子俩死命磕着头。待他抬起头来,二奶奶早牵着立瑞走向梅林深处。
暗香袭来,那小小的桃红身影忽然冲他回眸一笑,如春雨润土,白圭突然觉得心中多年积累的伤痕,就被这笑容暖暖地抚平了。
“瑞儿,在笑什么?”二奶奶问道。
“那黑哥哥,摸样儿好傻。”
光阴在秦府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流逝,转眼间秦立瑞已是翩翩少年郎,虽模样儿长的讨喜,却也没有其它所长,总是在与他俊朗的大哥的比较中,遭到父亲的数落,当然,二哥的游手好闲更是让父亲火大。
秦立舞见他是个庶出,也没多少亲近感,总是找些小把戏欺负他。先开始二奶奶总会帮帮立瑞,后来次数多了,二奶奶也烦了:“就知道哭!把他欺负回来不就行了呗!”
秦立瑞再也不敢向母亲告状,也习惯了父亲的数落,二哥的戏弄。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在秦府悄无声息的日子中过去,不过少年也有少年的苦恼——他与阿珂的事,母亲似乎发现了。
而秦府平静的日子,终于被那个叫做李谷雨的丫鬟打破。
“只要我向秦老爷告发你是进来报仇害二公子的,指不定该做棺材的是你呢!”
那日秦立瑞背靠一棵老槐树小歇,蓦地听见了这句话。他有些奇怪,二公子?不就是他二哥吗?谁要害他二哥?
他偷偷探头出去,却窥见了大哥房里唯一的丫头,李谷雨。她正一脸怒意的瞪着说话的男人。
秦立瑞有些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瘦弱的丫头入府竟是为了找他二哥报仇,现在看来,她似乎被人敲诈呢。
秦立瑞颇有些紧张的缩紧身子,生怕自己被发现了。二哥的事就是二哥的事,自己可不想被牵涉进去,不过他想起自己常被秦立舞欺负,倒有点感激李谷雨的存在了。
“出来吧!”李谷雨沙沙的声音响起,秦立瑞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怎么,还是被发现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应声出来的却是大奶奶身边的人——上官玉。秦立舞忙抹掉额头的冷汗,心里祈祷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快点走开。
“你都听见了?”李谷雨问道。
“怎么?莫非你想杀人灭口?”上官玉冷笑道。
“没,我只是在想二奶奶会不会很有兴趣知道是谁对她下的降头。”
上官玉快语道:“你什么意思?”
李谷雨昂起头,轻扬微笑::“要不叫二奶奶用草人上的字迹对对你的笔迹?”
原是是她对母亲下了降头!秦立瑞手指抠着老树皮,差点叫了出来。他余惊未落,却又见李谷雨那双漆黑的眸子朝他看来,他吓得把头一缩,脸上的润红褪去一半,眼神回到了正前方。
前方的管事房正冒起浓浓大烟,烟尾扫向了二奶奶居住的梅园。
秦立瑞的舅舅,秦府的管家出事了。而秦立瑞并没有把降头的事告诉母亲,一来他认为私吞财物的事是舅舅所为,并不会牵涉到母亲身上,二来,母亲关于他和阿珂的事,逼得他越发的紧,若这降头能让母亲将心思放在其它事情上,他也能省不少心。
可事情最终的结果,却出乎秦立瑞的意料,母亲竟背着他将阿珂送入了尼姑庵。他哭喊着,跪着求他的母亲能改变这个决定,这么多年来,他唯一的武器只有不值钱的泪水。
“你是要那个小妮子,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二奶奶因为哥哥的事正烦着心,又见自己的儿子跑来哭哭啼啼,气不打一出来。
“你可以换别的丫头啊……”秦立瑞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道:“可为什么是阿珂啊。”
他一身嫩绿的衣裳,掩在梅园光滑的地板上。嫩绿衬白肤,让少年脸蛋上瑰丽的光泽变得清淡了起来。秦立瑞痴痴地咬着嘴角,他不敢想象出家为尼的阿珂,那可爱天真的笑容在整日枯燥的木鱼声中干涸。
“降头的事才不告诉你。”他埋怨着母亲的无情,任凭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光亮的地板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秦立瑞的想象,大奶奶风寒扰身,而他的母亲竟想毒害她。当他慌慌忙忙地奔向梅园,想看看被幽禁起来的母亲,却被正巧在大门口的秦立舞拦住了。
秦立舞的肉脸上横出一道坏笑,看见秦立瑞快没魂的摸样觉得分外的好玩。他一把拽起自己三弟的领口,将他推到在地。
“当娘的这么厉害,怎么生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秦立舞抽眉笑道:“小崽子快些躲起来,爹指不定什么时候叫我收拾你这个没长进的东西。”
“我,我……”秦立瑞看着他二哥张狂的面容,颤颤抖抖地连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告诉母亲降头的事,如果二哥没有搞出账本的事,是不是他的娘亲也不会如此境地了?
此刻,秦立瑞才尝到后悔的果实那难言的滋味。他勉强爬了起来,双腿软软绵绵,游魂一样的荡在蜿蜒的小径上,周遭的一切在他的眸中不过成了虚象幻境。
迎面而来的李谷雨见是秦家的三公子,忙欠身请安,谁料这三公子竟象没看见他,自顾向前踉跄而行。
“他们不准我娘出来,也不让我进去。”秦立瑞觉得太阳都在吸取他身上的温度,他茫然地自语道,如果他的娘亲出不来,他怎么办?
他没了阿珂,如果再没了娘亲,父亲却有大哥和二哥,到时谁来疼他爱他?那一刻,二奶奶平日对他的爱抚,甚至是数落,也成了慰藉他心灵的一剂麻药。
秦立瑞与自己的身影作伴,和李谷雨错身而过。李谷雨伫立在小道上,回头看向三公子羸弱的身影。莫名泛起的一股同情,让她心中的滋味颇为复杂。
可她也仅仅只能,叹息一声罢了。
过了几天,一个月夜,秦立瑞不知哪儿来的劲,翻过了梅园的墙,连滚带爬地摸进了二奶奶的寝房。
推开了雕花黄梨门,秦立瑞却见他的母亲瘫坐在地,看着手上的红色精锻,傻傻而笑。秦立瑞印象中那娇媚的面容,顿时被二奶奶脸上深陷的眼窝所撕裂。
这是他娘,他平日趾高气昂的娘,矫情华艳的娘啊……
二奶奶穿着绯红的衣服,头发披散。她并没有看向她的儿子,而是继续摸索着锦缎精细的刺绣,沉默在梅园的死寂中。
秦立瑞一下脚发软,跪坐在他母亲的面前。
“娘……”他轻轻地唤着,长长的睫毛下还潜藏着一丝希望:“瑞儿对不起你啊!”
二奶奶没有动静,秦立瑞这才注意到她眼中的呆滞。梅园的死寂,让他的心脏忘记了跳动,让他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他一把抱住二奶奶,摇晃着,试图把他母亲摇回他的世界中。
“是儿没告诉你下降头的是上官玉,是瑞儿的错,我的错!”
秦立瑞深信着上官玉不止下了一个降头,而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上官玉的降头继续发挥着对母亲的诅咒。
“上官玉,上官玉。”二奶奶低声重复到这个名字,突然尖叫一声,从秦立瑞的怀中挣脱开来。
她的眼珠子转遛着,如老鼠般打探着四周的情况,她嘴中还不停的嘀咕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还想害我,和着她那死鬼姐姐。”
秦立瑞一把抓住二奶奶的手,看着他疯癫的母亲,哑声唤道:“娘,是我,瑞儿啊。”
二奶奶仍四处张望着,骂道:“说我翻不了身,说我一辈子就困在这里!笑话!上官玉,我在世欺负着你那死姐姐,就算我去了地府,你那死鬼姐姐也只有由我欺负的份!”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等着!你等着!我有我的宝贝儿子!看相的说我儿子是条蛇,叫他咬死你!哈哈哈哈!”
二奶奶癫狂地撒拉着床幔,掀翻着椅凳。秦立瑞惊恐地看着她,心中悲凉难言,他的母亲,真的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世界了。
二奶奶自缢而亡后,很少有人来看秦立瑞。而这秦家三公子越加的寡言,青涩的脸庞上,眉头越锁越重,人似乎也较之前长大了许多。
月光下,一壶酒搁在了他的面前,秦立瑞抬起头,惊讶是什么人会来到他这小小的院落。
“你是?”秦立瑞面前的这个人,皮肤黝黑,消瘦而阴沉。他注意到这人下巴上有条深沟,给此人阴郁的神情添上了一份隐忍的味道。
“三公子不记得我了?”此人给秦立瑞斟上一杯酒:“在下白圭。”
白圭?似乎听过这个名字——秦立瑞皱了皱眉,咽下一口酒——不过别人叫啥名谁,与他何干。
白圭似笑非笑:“听闻有人不知好歹,在外伤了公子,于是,白圭特来看望公子。”
秦立瑞没理他,只是扬起头,任发丝洒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酒下肚,愁肠却欲断,秦立瑞苦咛一声,脸颊升起酡红,天然的脂红仿佛就要溢出来了。
美景收眼,白圭贪心地吸了一口飘来的酒香,十年来,他的视线从未从这个小主子身上挪开过。
白圭试探道:“公子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消沉下去?”
秦立瑞青衫裹体,半躺于榻上。他撑着肩,斜眄着白圭一开一合的嘴唇。
见秦立瑞不说话,白圭又给他盛上了一杯酒:“白圭,想帮你。”
秦立瑞冷哧一声,一杯酒泼在了白圭的脸上:“出去。”
白圭一愣,既而颔首微笑,拭掉脸上的酒水,低头退了出去。他偷睨着面前的少年,欢喜着他泼在自己脸上的一杯酒。
懦弱的秦三公子,从来的武器,都是泪水。而这杯酒,却将二奶奶遗留给秦立瑞的性情泼了出来。
白圭嘴边凝起一股阴笑,他知道,秦立瑞一定会来找自己。
“该死的,臭丫头!”莲湖边,秦立兆冲跑得远远的李谷雨喊道:“谁许你取笑我了!”
“大哥,大清早的好精神啊。”立于八角亭下的秦立瑞冲着气急败坏的秦立兆柔柔笑道,晨曦将他恬宁的脸蛋描绘得分外的可人。
“立瑞啊。”秦立兆停下了追赶的脚步:“可好?听闻你这阵常闷在屋里。”
“散散心,”秦立瑞慢慢应道:“也就好了。”
“好好照顾自己啊。”秦立兆拍了拍他三弟的肩膀,惊觉到他的身骨已比以前硬了不少。
秦立瑞咬唇点了点头,继又指了指李谷雨的身影,打笑道:“大哥再不追,谷雨姐可真要跑不见了。”
秦立兆冲他眨眨眼,撩起衣角,向前快步走去。
湖风拂面,扰乱了秦三公子的发丝。唇衔香丝,秦立瑞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李谷雨那瘦小的身影。
向他二哥报仇的女人——秦立瑞的舌尖戏弄着唇上的发丝,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来自何方,他一定会好好地看这场戏的。
如同他大哥所言,往后,只有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了。
惊鸿掠过,在平静的湖面上划出一道伤痕。长长的痕迹那头,是李谷雨奔跑的倒影,痕迹的这头,是秦立瑞落寞的孤影。
从此,命运相叠,彼此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