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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翻手为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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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一跳,殷缡色快步上前,拉住澹台无夜就往大树后头跑。
“你做什么?”谁想澹台无夜双脚象生了根,硬是站着不动。但目光下移,盯在殷缡色握住他的手掌上。
柔软的、小巧的少女手掌,感觉极温暖舒服。
殷缡色皱眉:“笨蛋!你还不快躲起来!想让人抓住么?”
太子府后园虽然不会有燕缜的人进来,但让别的宫人见到,总会有麻烦。
听到笨蛋两字,澹台无夜轻哼一声,道:“今日是有人请我入的太子府,为何要躲!”
“有人请你?”殷缡色张大眼,回过身讶异看他。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澹台无夜与从前有些不同。
天上月光尚算明亮,散散照在澹台无夜身上。只见他一头长发虽然仍是披散着,但比以前顺服洁净了许多。身上着的也并非再是破损布衣,而是一件玄墨底色、以金银丝线刺绣麒麟的云锦宽袍。
人要衣装,澹台无夜这样一穿,便是个十足的尊贵美少年。
“怎样,看够了么?”被她盯得太久,澹台无夜好象有些不自在。幸好夜深,倒看不出他脸色有无泛红。
“嗯,看来你今天的确不是逃出来的!”定下心来,殷缡色松开手,又问:“是太子请你来的么?不过天已经这样晚,你怎么还留在东华宫?”
不但留在东华宫……还好巧不巧的躲在这里!
微垂下眼,澹台无夜瞧着空落落手心,道:“这个你不用管。”
忽的一抿唇,伸手向伏在石桌上的燕然一指,道:“殷缡色,你喜欢他?”
说话间,一双锐眼牢牢逼视殷缡色,气势迫人。
他本就身形挺拔、气质坚忍,今日更显出一股隐隐霸气来。
皇族之人,果然与平民不同。就算澹台无夜从小成为质子,也掩不住那种发自骨髓的尊贵气度。
“我……”听他问得这样直接,殷缡色不由怔住。
喜欢?她喜欢太子么?
是的,那样温和那样秀雅的太子,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自从知道太子的心事之后,她便日日强迫自已,一定要把这丝喜欢拔除得干干净净!
那么现在,她做到了么?
黑夜静寂,在澹台无夜凌凌目光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她居然也忘了,其实她根本就不需要回答澹台无夜的。
冷哼,澹台无夜道:“不回答,就是有些喜欢了?”
殷缡色慢慢回过神来,心底有些懊恼,瞪他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喜欢不喜欢谁,和他这个漠桑质子有什么关系!
澹台无夜双眼微眯,沉沉道:“殷缡色,你最好不要喜欢他。若喜欢了,那他必定会很惨!”
一瞬间,似乎有股极阴寒的气息自他身上滚滚涌出,迫向殷缡色。
忍不住微微一缩,殷缡色生气道:“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将来就知道了。”瞥一眼醉卧的燕然,澹台无夜脸上竟露出不屑神色。
殷缡色下意识的往燕然处走一步,侧首瞧着他道:“澹台无夜,我看你才是胡说呢!你如今是在燕国为质子,言语不慎可是要惹祸的!”
方才澹台无夜的语气,明显是种藐视。
身为漠桑质子,居然敢藐视大燕国的太子!
“哦?那你快去禀报,让他们来抓我好了!说不定还可得到重赏呢!”澹台无夜目光一闪,脸上又露出倔强神色。
“你……”殷缡色听他语带嘲讽,待要反唇相讥,却想起先前数次他任人折辱的境况,不由心下一软,闷闷道:“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哼,若她想得重赏,前两次还会那样帮他么!
见她气闷的转过身去,澹台无夜也觉自已有些不讲理,便走上前道:“算我不对,你别生气。”
殷缡色闻言,转头瞪他一眼,道:“什么算你不对,本来就是你不对!”
月光下,她面含嗔意,神态实在可爱。
“唔。”澹台无夜低头瞧着她,动了动唇,却不再说话。
双眼幽深,澹台无夜的面容美极,似在发散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妖魅气息,渗透殷缡色全身。
“你离这样近做什么!”殷缡色心下一慌,往后退了一步。
奇怪,怎么今夜的澹台无夜会让她觉得危险又害怕?初见那时他卡着她的脖子,都没这样感觉呢!
澹台无夜瞧着她,也慢慢退后一步。
现在,他身处燕国,是以只能退后。但,目光却仍放肆的落在她身上、脸上。
令人心慌的沉默、令人心慌的对视。殷缡色快要招架不住,脸上已经火一样烧了起来。
天上月色西沉,眼看黎明即将到来。那时,园中也定会有宫人出来洒扫。澹台无夜总算转身,向着殷缡色定定道:“记住,不要喜欢他!更不要喜欢任何人!”
“你……”殷缡色气结,想开口斥他多管闲事,却见他一转身,已头也不回的走了。
澹台无夜,你真是管得太宽了!
心底微微气恼,殷缡色盯着他玄黑背影一点点消失。
一旁,太子燕然依旧沉醉不醒。
殷缡色叹了口气,走过去坐下,静静等待着燕然醒来。
园中静寂,殷缡色穿得不多,受秋风一吹,只觉凉意透骨。
但她不敢召唤宫人,更不敢让燕然回屋。
因为她生怕睡梦中的燕然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祸上身。
不知坐了多久,夜色终于慢慢淡去。
而燕然,也总算醒了。
“殷小姐。”抬起头,燕然看见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显得清醒又平静。
而且,清醒平静得有些奇怪。
好象昨日的伤痛、昨日的酒醉全都未存在过,唯留眼中丝丝红痕,透露了些许痕迹。
“太子殿下……您没事吧?”看他这样,殷缡色反而有些担心,不确定的询问。
“我没事,真对不住,让你在外头坐了一整夜。”燕然和以前一样,仍是温和有礼的笑。
“嗯,没关系的。”摇头,殷缡色望着燕然,想从他眼中找出真正情绪。
可是,没有。
燕然眼底,除了平静什么都没有。
“昨夜若有什么言语唐突了殷小姐,还请原谅。”燕然站起身,谦然一笑。
“不会,殿下放心,昨晚殿下只是喝过了量,沉睡过去而已。”殷缡色摇头,什么也不想说。
不管他记不记得,她都只当作不知道便罢。
这样,她与他见了,或许会更自在一些。
一夜伤痛,便这样被日色掩盖。
左相之女殷柔色重得皇帝宠爱的消息,很快便在大燕后宫里流传开来。
听说,皇帝为柔妃绝世姿容所震惊,特赐各色流云宫锦数十匹,供其裁制裙裳,以衬托佳人芳姿。
听说,皇帝因见纤云宫陈旧冷落,特赐白银十万两,供其修缮宫室;再调宫人数十名,任其差遣。
听说,皇帝此后数夜皆临幸纤云宫,未再踏足月贵妃所居的折桂宫一步。
一切的一切,都在述说着柔妃的受宠与风光。
但,身为柔妃之妹的殷缡色,却实在笑不出来。
锦宁宫,殷缡色与燕晗坐在殿内聊天。
“殷缡色,怎么柔妃受了父皇宠爱,你反而不开心?”殷缡色的神情,连任性的燕晗都感觉到了不对。
“公主,君王之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值得高兴。”殷缡色摇头,淡淡回答。
“嗯,这倒也是。”燕晗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柔妃现在得宠,将那该死的周紫月挤到一边,倒真是件天大好事!我以后见了父皇定要多为柔妃说好话!”
虽然皇帝未再提过要周紫月迁入金缕宫的事,但燕晗心中早存下反感,对周紫月简直恨之入骨。
“嗯,那多谢公主了。”无奈一笑,殷缡色心想,姐姐违背心意亲近皇帝,为的不就是把周紫月压下去么!
只不知,这宠爱能有多久?将周紫月,又能压到什么地步?
正闲聊间,忽见有小宫女神色慌张的跑入,急急道:“公主殿下,奴婢有事禀报!”
“什么事?瞧你慌得!”燕晗皱眉,却见是个平素还算稳重安静的宫女,不由心底奇怪。
“公主殿下,方才奴婢从清禹门过来,听到有太监说太子殿下此刻正跪在祥瑞祠外,说要素衣免冠、斋戒跪祷一日夜!”
“什么!”燕晗听了,豁的站起来,怒道:“太子哥哥疯了么!”
说着转过身,快步往宫外冲。
“公主!”殷缡色微一沉吟,立时出手拉住燕晗。
“你做什么!”燕晗用力挣脱,对她怒目而视。
殷缡色盯着她,道:“公主,您若想太子殿下重得皇上信任,便让他好好跪这一日夜!”
“殷缡色,你傻了么!”燕晗愤怒又希奇的瞪她,道:“你以为父皇生那样的气,哥哥跪几下就完了?”
殷缡色笑笑道:“公主请放心,当然不止是太子殿下跪着这么简单。”
“你知道什么?”燕晗皱眉,更加不乐意。
太子是她的哥哥!难道和殷缡色说了什么,却没和她说?
殷缡色摇头,道:“不知道。但公主若肯让太子安心跪着,自然就知道了。”
盯了她半晌,燕晗终于点点头,道:“好吧,反正每一次好象都是你说得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要去祥瑞祠看着!”
殷缡色点点头,道:“好,但公主要与我、与明珠一同去。”
这样,万一燕晗按耐不住,还有她和明芝一同拉着。
“明芝?”燕晗皱皱眉,但看殷缡色坚持神色,只得道:“好吧。”
在明芝面前,燕晗总是比较收敛的。
祥瑞祠,是宫中专为祈福、祷告而设的场所。
当然,有时也被皇族中人用来自责、告罪。
下午,秋阳高挂。
祥瑞祠外头宽敞的青石地面上,太子燕然正静静跪着。
一身素色丝袍,单薄又朴素,头上代表太子尊崇的黄金冠戴早已除下。燕然的面容平和而沉静,双目直视祥瑞祠内那张为先皇先帝所设的案台。
这样的燕然,显得极其虔诚。
素衣免冠、斋戒跪祷一日夜。自清晨到现在,燕然才只跪了大半天而已。
燕晗走至祥瑞祠后,与殷缡色、明芝一起隐在棵高大松树后,看着燕然。
双唇紧抿,燕晗的眼神又是难过、又是愤怒。
燕然,是大燕国的堂堂太子,现在却孤零零一人跪在那里!
她脑中,尚清清楚楚记得七年前,母后逝去前曾经说过的话!
“听着,你们两个是大燕国最尊贵的人!身体里流的,是大燕的皇族之血,与列家的征战杀伐之血!”
“听着,你们生来,便是为了受万众景仰、万民朝拜!除了天地父君,你们绝不可向任何人屈膝、奉迎!”
每一字,都是当年的列皇后、她与燕然的母后所说。
可是现在,燕然却静静的跪在那里。
他是在跪祥瑞祠里的先皇先帝、祖宗灵牌么?
不!他不是的!
他是在跪父皇、跪沧烈江边无数百姓的死魂么?
不!也不是的!
燕然跪的,分明是明氏与周氏联手之后的强大势力!
全身颤抖,燕晗小脸铁青,眼看便要忍不住。
殷缡色紧张的伸出一手,用力拉住燕晗。
但燕晗手掌冰冷,竟抖得她握也握不稳!幸好还有明芝,与她一起拉着。
正在这时,远处忽有大群宫女太监缓缓走近。
居中簇拥着的,是皇帝与柔妃。
殷缡色见状,总算松了口气,放开燕晗。
果然,燕晗见圣驾来到,注意力被微微分散,慢慢收束起将要失控的心神。
“父皇,恕儿臣正于斋戒跪踌之中,不便迎驾。”燕然看着皇帝携柔妃慢慢走近,目不斜视,低下头去。
身为皇子,在宫妃面前也应守礼、勿视。
“唔。”皇帝不置可否应了一声,道:“你为何要在此斋戒跪踌?联听柔妃说,你还要跪踌一日夜?”
燕然面色一黯:“回父皇,儿臣赈灾不力,未能解决我大燕数十万百姓饥寒之苦,并引得民间纷乱四起,自觉愧悔。父皇命儿臣在宫中自行思过,儿臣自觉不够,愿斋戒跪踌以求我大燕民生安乐、灾祸不生。”
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你能这样自责,足见你是真心悔过了。”
此时柔妃在旁却轻摇皇帝衣袖,细声道:“皇上,怎么以臣妾所知,此次水患失控,好象与太子没多大干系呢?”
“哦?你听到什么?”皇帝面向柔妃,脸色立时放缓。
“皇上,臣妾之父兼管户部,听父亲说此次水患之所以严重,是因为民间购不到太多粮食所致呢!所以户部迟迟未能下折,放出足够灾银。太子殿下手中既无银子,又无粮食,又怎么赈得了灾、安抚百姓呢?”柔妃轻声细语,寥寥几句却把燕然的处境说个清楚。
“嗯,这个联也知晓一些。但我大燕国赈灾,历来并非只靠朝廷拨银,更重要的,是联络地方豪绅大族,捐银自救。”皇帝耐心解释,全没了朝堂上的气怒。
“豪绅大族捐银自救?”柔色轻轻一笑,道:“皇上,太子年纪尚轻,又远不及皇上威仪,怎指得动那许多豪绅呢。”
她这话,既为燕然脱责,又使得皇帝欢喜。
果然,皇帝点头一叹,看向太子道:“不错,太子确是缺了些历练,往后还需多加努力才行。”
心气稍顺,再看太子跪在硬石地上,神情低落,身上衣冠又如此单薄,不由道:“好了,你既已知悔,便不用跪了,快些起来穿上衣裳休息去吧。”
太子见状却并不露喜色,反而神色更恭谨,俯首一拜道:“儿臣谢父皇宽责,但儿臣心中悔意难消,必要跪至明晨,以慰炝烈江畔无数臣民之魂。”
“好,好。”皇帝看着他,眼底已全无怒意,面色也极缓和。
一行宫人,再簇拥着圣驾离去。
燕然此时才抬起头来,注视那众多宫人中的一道纤纤背影。
柔,如淡烟袅袅,仿佛随时都要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