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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为君展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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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佑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
大燕境内灾民四处迁流,所至之处盗乱横生。
有难民聚集众多之地,更汇流成民匪,起兵对抗官府、祸及大燕根本!
朝堂之上,以右相周临放为首,奏请皇帝下旨出兵平息匪乱、以正君威。左相殷坍率数名朝臣与其对立,奏请以赈灾怀柔为主,安抚民心。
皇帝权衡之下,采纳右相周临放计策,下旨命六皇子燕缜领兵五万,前往沧烈江流域平息匪乱!
时大燕后宫,已成明妃、月妃二人联手掌控。
大燕朝堂之上,众多朝官更纷纷依附向右相周临放及明氏一党。
宫内宫外,渐有流言四起。
废太子燕然,以立六皇子燕缜!
上京,大燕国之都城。
尽管水祸严重,尚有十数万灾民流离失所,可作为大燕国都城的上京,却仍是一派祥和繁华,感觉不到半点灾难与兵乱。
殷缡色坐在马车上掀起锦帘,一路观望喧闹街景,不由感叹。看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对比,在大燕国也会发生呢!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一所高大宅院前。殷缡色下车抬头一看,朱漆大门上正悬着“程宅”两字金漆牌匾。
程宅,程静衣之父,礼部尚书程齐恩的住所。
殷缡色今日出宫,为的是程静衣临终所托,前来探望其母亲。所以殷缡色身上着的是寻常宫女服色,并不愿与程宅中人多有交往。
但进入程宅后,殷缡色瞧着身上淡蓝宫服,却很是无奈。
只因那奉值前堂的程家管事一看她身上素衣,便满脸的敷衍不耐,也不请出主人接待,只打发了个小厮直接领她去后院程静衣的母亲居处。
程静衣跟随着小厮一路往后院走,不禁摇头。
看程宅那负责接人待物的小小管事,便知程家主人会有多势利。
再看这后院越走越偏僻、破败的境况,更知程静衣母女过的是怎样凄凉生活了。
走了半晌,小厮终于带着她停在一所破旧小院前,转身道:“这位姑娘,你便自已进去吧,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殷缡色回答,自顾自转身就走。
再度摇头,殷缡色只得自行走上前去,轻扣院门。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出现的是个十六七岁、容貌与程静衣有几分相象的文秀少年。
看到殷缡色,少年怔了一怔,道:“请问这位姑娘是……”
“我姓殷,是程小姐在宫中的朋友,受她之托,特来府上探望程夫人。”殷缡色不能确定程家是否已得了程静的死讯,是以不敢直言。
“原来是舍妹之友,殷姑娘。”少年闻言,眼圈立时一红,强自镇定道:“在下程知文,殷姑娘请进吧。只是待会儿见了母亲,还请姑娘多加安慰。”
“好的,我知道了,程公子。”看来程家早已得了宫中传讯!
随程知文几步踏进院中,见虽没什么精致摆设,但一花一木都打理得清新可喜。一排三间小屋,也整洁干净,殷缡色心底不由一痛。
这里,是程静衣曾经住过的屋子呢!
那样鲜活的一个少女,曾在这里摘过花、莳过草,而今却……
眼中一酸,殷缡色想起程知文的关照,忙调整心情,逼回泪水。
走进堂屋,程知文向坐在桌案边的一中年妇人轻声道:“娘,有客人来了。”
“客人?”妇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一片茫然。
她年纪不大,最多不过三十六七岁,眉目清秀、肤色白晰,年轻时容貌也应生得甚美。但她鬓边丝丝白发、面上皱纹细密,显得要比实际岁数大了许多。且双眼因哭泣太多,哀伤无神。
“程夫人,我是令爱程小姐在宫中的朋友,受程小姐生前所托,特来看望。”轻声细语,殷缡色走上前两步,立于程夫人跟前。
“谢谢姑娘,静衣她……”程夫人一听,眼中又是泪水滚滚而下,以袖掩面,泣不能言。
“程夫人节哀,到底你身子也要紧……”咬了咬唇,殷缡色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慰,倒被她勾出了眼泪。
“静衣自小乖巧斯文,谁知却生生被他爹送进宫去,枉送了性命……”程夫人的哭泣一发不可收拾,且见有了诉苦对象,便索性握住殷缡色双手,将心底悲伤都一气哭出。
殷缡色任她握着手不动,只静静陪她落泪。
程知文在一旁见状甚是尴尬,只以恳求谅解的眼神瞧着殷缡色。
殷缡色回以轻轻点头,悄立不动。
现在她身旁的,只是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母亲,再激动的举止也可原谅。再说程夫人虽然伤痛难禁,但一言一行间却仍透出股娴雅知礼,绝无让人厌恶之感。
直哭了许久,程夫人才渐渐收住声,擦净眼泪抬起头,道:“我心念静衣,一时失礼,倒教姑娘笑话了。”
殷缡色忙摇头,道:“程夫人言重,缡色明白夫人心中伤痛。”
幽然一叹,程夫人茫茫然道:“原本以为静衣入了宫、册了封,总会有些好日子过,却没曾想……”
一句未完,眼泪便又要落下。
程知文在旁忙道:“母亲,妹妹虽已去,但还有知文照顾母亲。十载寒窗苦读,知文定不负这满屋书册,往后若得高中,必好好奉养母亲!”
“好孩子,你父亲虽不顾你,但你念书却如此用心,也真难得。”程夫人听了,心中稍稍宽慰。
殷缡色这时才有空注意到,这小小一间堂屋内,四壁竟堆满了层层书册,且书册多已翻得半旧,显然是程知文用功读书的结果。
而眼前桌案上,正摊着几册书、一卷文。殷缡色稍一凝目,却见文章题目是:论沧烈江之泛滥周期及疏导之法。洋洋洒洒数千文,虽不知内容如何,但笔迹清晰俊秀,极显工整。
心底一动,殷缡色抬头道:“程公子,这文章是你所写么?”
程知文面色微红,点头道:“是,小生有感于近期水灾严重,便写了此文。”
“可否让我一观?”殷缡色心下好奇,想看一看程知文能写出些什么见解。
“好,姑娘请看便是。”程知文拿起文卷,递于殷缡色。
双手接过,殷缡色一字一句认真看去,只见卷中书写:
沧烈江水势奔腾,汇入支流后一石水而六斗泥,最益双管齐下,修筑沿水大堤,并整疏流路紊乱之河渠,平息猖獗水患。
她常在宫中,也曾听太子府幕僚谈起过治水之法,现在看来觉得其中道理与那些幕僚所说颇为相合,且有更进一步的感觉,殷缡色不觉抬头向程知文一笑。
再注目卷上,到精辟处轻轻读出声来:“以江治江、以水攻沙,此为束水治沙之理论。使堤防自消极防洪挡水,转为积极冲刷淤沙,从而使堤坊工程得以发展完善。”
“殷姑娘……也懂这些?”见殷缡色略看一遍,就将卷上所写最紧要处诵念出声,程知文不由意外。
殷缡色摇摇头,笑道:“我怎懂得这些道理,只是公子写得好,
叫人不感叹也不行。”
“殷姑娘谦虚了。”程知文瞧着她,心中涌起知音之感。
他生下来便不为父亲重视,陋居在这偏僻小院,虽饱读诗书、纵览文史,但从无机会受人赏识肯定。现在见殷缡色能读懂并赞赏他文章,不由很是高兴。
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殷缡色自袖中取出些银票,递于程夫人手中,只说是程静衣在宫中所存,托她带回。
再与程夫人洒泪话别一番后,便由程知文送出府去。
待走到门口,殷缡色忽回首,向程知文微笑道:“程公子,今年十月初五,便是我大燕国上京区域会试之期,不知程公子可会参加?”
“会试之期……”程知文听了面色一黯,道:“上京会试需有品级之官员推荐方能参加,我……”
他在程府倍受冷落,当然绝无希望由父亲程齐恩出面推荐。
殷缡色略一思索,取下腰间一方玉佩递于他,道:“程公子,你取着这方玉佩到左相殷大人府上,请殷大人帮忙推荐便是。”
程知文大吃一惊,道:“左相?殷大人?”
“是,你持这玉佩入殷府,再将你所写的那卷治水方略让他看,他定会郑重推荐!”殷缡色回以微笑鼓励。
父亲殷坍如今在朝堂上势力渐微,急需想法子挽回,而治理水患便是极好的机会!若能得遇程知文这样博学少年,定会加倍重视。
“这……知文在此,先谢谢姑娘了。”半信半疑,但程知文还是面露喜色,接下了玉佩。
殷缡色年纪虽小,但生于左相府、又长居锦宁宫,身上自有一股尊雅脱俗之气,叫人看了不由信任。
离了程府,殷缡色坐于马车上,掀帘凝视程宅门前一点少年身影,不由在心底轻道:“程知文,你可莫教我失望呵!”
若程知文真能有所作为,不单程老夫人可得享安然,程静衣地下有知,定也会安慰的吧?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与渔。
回到锦宁宫,见燕然不在殿内,却是刚去了园中赏花,一时半刻不会回转,殷缡色便又匆匆向纤云宫赶。
这些天六皇子燕缜带兵在外平乱,捷报颇传,引得圣心大悦。相对的,太子燕然的处境便更加艰难。
再加宫中悄然流传的“废储”之言,更是让柔色忧愁至极。
踏入纤云宫,见柔色正坐于内殿妆台前。
让殷缡色惊奇的却是,柔色今天竟并非在以泪洗面,反而取出了妆匣将簪环首饰一一罗列,对镜贴花黄!
自菱花镜中瞧见殷缡色走入,殷柔色抚着乌黑云发上几朵青玉梅花,回首淡然一笑,道:“缡色,我这样子好不好看?”
“好……好看。”殷缡色小心的走近她,张目细看她脸上神情。
但见柔色神色平稳、微带笑意,虽眼底仍然一抹忧郁,但比起前些天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那你怎的还这样子看我?”柔色斜她一眼,微嗔。
殷缡色心中更惊,颤声道:“姐姐……你没事吧?”
天哪!柔色虽然容貌清美绝伦,但向来文雅端庄,绝无此刻娇媚。难道柔色太过担忧太子,失了魂?
“没事,我当然没事!”柔色轻轻一笑,又伸指拈起妆台上一根貅玉珠钗,道:“好妹妹,我若有事,又怎能去重获皇上关心呢?”
“姐姐!你……你想重得圣宠?”殷缡色一听,顿时心头抽痛。
柔色啊柔色,你当我不知!
你如今拂去忧愁、强作欢笑,坐在镜前巧梳妆,为的哪里是得到圣宠!为的,分明便是太子燕然!
六皇子燕缜有明贵妃、月贵妃在后支撑,是以得到圣上重视。
所以,你也要去争一争圣宠,为太子进言么?
“妹妹,我想得圣宠是好事,你为何这样神色?难道你宁愿姐姐如朽木一样,在这纤云宫里仍人欺负、日渐死去么?”柔色依然笑得美丽,但眼底悲哀,却浓得快要流淌出来。
“姐姐……”殷缡色说不出来,只是摇头,再摇头。
柔色呵,如朽木一般任人欺负固然是不堪忍受。但若强自违心去取悦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又容易忍受了么?
太子燕然,你何德何能,有柔弱温善的殷柔色这样为你!
“好了缡色,我心意已定,你快来帮我想想,怎么才能重得皇上青睐吧。”笑一笑,柔色敛去眼底哀伤,重又回到镜前,细细描绘。
那眉、那眼、那唇,极尽柔美精致。
可在殷缡色看来,镜中女子绝美的脸,只是一张悲哀面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