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九章 置之死地 ...
-
金缕宫,位于大燕皇城的上六宫,是最靠近皇帝居所正德殿的,也是其中最精致、最绮丽的一处宫室。金缕宫原来由已故皇后列氏居住,在列皇后亡故后的六年里,却一直无人进驻。
但昨夜皇帝留驾月贵妃处,却颁下御旨:月贵妃懿德显昭,赐住金缕宫!
燕晗晨起在园中散步,听得宫女小声议论后,简直是怒不可抑,当既便冲了出去。
殷缡色闻讯赶至,金缕宫外已是喧闹一片。她知道自已在宫里无品无级,没资格上前,只得先立在一旁观望。
只见金缕宫前不但有燕晗、周紫月,还有众多后宫嫔妃。
皇城里长日寂寥,发生芝麻大点事,都足够妃嫔宫人们嚼烂舌根。如今居然是皇上看重的七公主与正得宠的月贵妃对峙,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燕晗削瘦的身躯笔直立在金缕宫外,盯视眼前周紫月及诸多宫妃、宫人,冷冷道:“月贵妃,有我在,你绝不用妄想踏进这宫门一步!”
列皇后三十二岁因病过世,时年太子燕然十三岁,燕晗才只六岁。但六岁的小女孩儿,早将母后容颜深记。且燕晗向来生性孤傲,怎容得有宫妃占据母后故居,亵渎金缕宫!
周紫月却不怒,只稳稳笑道:“公主,论辈份你也该称我一声母妃才是。这金缕宫并非是我要入住,而是昨夜皇上金口所赐,你又何必来迁怒于我?”
燕晗冷笑,道:“月贵妃,你不用拿父皇来压我!今天不管是你要住,还是父皇赐你住!反正任谁也休想进去!”
她小小身子挡在高大宫门前,却也是威仪凛然。一众宫人簇拥在周紫月身畔,果然不敢轻易上前。
周紫月摇头一笑,轻叹道:“唉!公主这样倒真教我为难了。那么……还是待皇上来解决吧。”
这时,早有宫人去前殿奏报,延请圣驾。
众多宫妃围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见事态已越闹越大。
殷缡色深为燕晗担心,却不知如何是好。忽想起太子当日曾说过,有事可找燕晗、或找明芝商量。当下病急乱投医,便随手拉了个跟随燕晗前来的小宫女,让她立刻去锦宁宫将此事告诉明芝。
心道明芝在宫中伴随燕晗时日长久,应当比她更能随机应变。
不一会儿,便有众多宫女太监簇拥着圣驾渐渐走近。
这还是殷缡色入宫后的第一回见到圣颜,便向御辇上看去,只见当今大燕皇帝约四十六七年纪,中等偏瘦身材,容貌也算端正,但目中微有血丝,双眉间更含了隐隐一股晦暗之气,显然精神并不怎么健旺。
御辇到处,宫妃们纷纷散开,下跪后娇声请安。燕晗却不上前,只在宫门下行了一礼。
皇帝皱眉走下,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周紫月已起了身,袅袅走近,恭敬道:“回皇上,臣妾昨晚领了圣旨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命宫人收拾了什物,想迁来金缕宫。没曾想公主她……”
不肯再说下去,周紫月面上现出三分无奈、三分委屈。
“唔。”皇帝点点头,看向挡在宫门前的燕晗,道:“阿晗,你还不过来,立在那里做什么?”
“父皇!她说的可是真的?您真要把金缕宫赐给她住?”燕晗仍不肯动,只将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的盯牢皇帝。
双眉皱得更深,皇帝轻斥:“什么她啊她的,该尊称母妃才对!金缕宫也不过一所小小宫室而已,当得你这样气怒失仪么?”
显然,皇帝确将金缕宫赐给了周紫月,可面对这个向来疼爱的女儿,却也不愿明着回答。
“父皇!”燕晗心底恨极也悲极,侧身一指后方金缕宫,道:“阿晗只问父皇,是否将母后故居赐给了他人!”
她眼中含泪,一张小脸憋得煞白。宽大衫裙当风一吹,更显得身形细瘦。看在人眼里,不觉可怜。
皇帝见状,也不由心软,温声道:“阿晗,联知你思念母后。但金缕宫是死物,你又何必这样。”
“不!金缕宫是母后所居,里头曾有母后的足印、母后的语音、母后的衣香!这一切,难道父皇都忘记了么?”燕晗说得可怜,终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
皇帝双目一垂,状似追忆,一时间并未答她。
这时,只听得有宫人纷纷下跪施礼之声,呼明贵妃到。
然后便有女子声音缓缓响起:“公主,想念皇后娘娘,尽可放在心中。皇上日理万机、政事操劳,更是如此。难道你以为……皇上竟是薄情善忘之人么?”
随语声走近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女子,肤色极白、身形微丰,神态慵容华贵,正是燕缜之母贵妃明氏。这明贵妃脸上神情温和,但说出的话语,却轻易挑起皇帝不悦。
果然,皇帝闻言立将脸上一丝不忍消去,向燕晗皱眉道:“阿晗,你听到了么?若真想念皇后,便应多学宫规宫礼、勤修四德,怎可象现在这样,只念死物不敬长辈!”
“哦?阿晗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是,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留了。”扫一眼明氏,燕晗冷冷道:“只是母后逝去那年阿晗才只六岁,实在记不得太多母后的音容笑容。父皇日理万机,自然也无太多闲暇告知,是以除了这金缕宫,阿晗便再也无怀念之物。今日父皇已开金口,将宫殿赐给了月贵妃,那阿晗也无法。”
歇了一歇,燕晗逼视周紫月,咬牙一字字道:“只是月贵妃今天若想进去,那便从阿晗的身子上踏过去吧!”
她眼神凄厉、语意决绝,让周紫月听了不禁浑身一寒。帝王宠爱如浮云,哪个妃子都不敢期望得一辈子圣宠。而燕晗却是有着皇族血脉的尊贵公主!若哪一天她失了宠,燕晗的报复可想而知。
皇帝瞧住燕晗,却又是怜惜又是无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收场。
明贵妃见状,与旁侧周紫月对视一眼,上前施施然笑道:“皇上,公主年幼失母,平日唯有太子相扶持,女孩子家难免任性些。我看今日皇上就收回圣旨吧,虽说金口玉言不能改,但公主这般模样实在可怜,还请皇上三思。”
又是字字劝慰、字字挑拨!
不提太子还好,一提到太子,皇帝的火气又慢慢上来,禁不住微哼一声,道:“阿昑!你身为公主怎可对母妃如此无礼!口出狂言、语带威胁,还不给联回宫静思去!”
燕晗双唇紧闭,倔强的再也不肯出声,只挺立在宫门下,一动不动。
“你!”皇帝见状,怒气更盛。
燕晗这样子,摆明了是不遵圣命。即便贵为公主,也难免责罚。
“皇上,请息怒。”语声平静,一年长宫女越众而出,走到燕晗身旁跪下。
修长身形、端丽面容,却是明芝。
依照宫规,若无主子询问或允许,宫人绝不许擅自插嘴答话,更不要说直接面圣了,可明芝竟是如此大胆。
一旁明贵妃瞧见她,脸上温和神色顿时有些凝住,双唇一动但并不言语。周紫月却是柳眉一扬,斥道:“好大胆的奴婢!竟敢冲撞圣颜!”
而皇帝看清明芝面容后,不但没有出言斥退,反倒横了周紫月一眼,面色复杂。
明芝目不斜视,缓声道:“皇上,金缕宫为已故皇后娘娘旧居,公主诸物思人、感怀娘娘,本是孝行。皇上素来以仁孝治天下,想必也知公主一片挚诚。”
“唔,孝心本无错。”奇怪的,明芝三言两语,皇帝脸上的怒气竟慢慢消了下去。
明芝又道:“宫中殿室闲置,多有浪费,皇上将金缕宫赐予月妃娘娘居住,本是应当。但公主突然听及,心中一时不能接受,才至顶撞皇上。皇上向来宽大为怀,断不会因此事而责怪公主。奴婢斗胆,还请皇上下旨,着月妃娘娘暂缓几日迁入金缕宫,待公主心思稍平再行迁移,不知可否?”
她面色虽恭敬、语意虽谨慎,但一字一句,都不象是寻常宫人的措词。皇帝听了居然也不以为忤,反而平静点头,道:“好,便允你所请。”
“谢皇上。”俯身再一拜,明芝站起,对着燕晗温言道:“公主,请先行回宫吧。”
燕晗小脸紧绷,冷然盯住皇帝身旁的周紫月,并不动步。
明芝微叹气,低声劝道:“公主,有什么事待回宫再说吧。这里人声太嘈杂,只恐污了娘娘旧居。
燕晗听她这样说,目光才收了回来,点头应允。
在燕晗心中,不但无人可踏入金缕宫,便是在金缕宫前放肆,也是一种亵渎!
僵着小脸告退,燕晗向站在宫道旁远远观望的殷缡色走去。
“是你把明芝叫来的?”语气不善,燕晗瞪住殷缡色。
“是,公主。”殷缡色温和点头。
“多事!”冷哼一声,燕晗回首看向正散去的妃嫔宫女,恨恨道:“终有一天,要你们好看!”
说完纤瘦身躯一转,快步往锦宁宫而回。
殷缡色默然跟上,心中思潮起伏。
看来皇上对周紫月已极是宠信,竟能不顾燕晗反对,将金缕宫赐予她住。而燕缜之母明贵妃,更是个谈笑伤人的厉害角色。
这两个女人联手,也难怪燕晗要吃亏。若非明芝赶来,只怕燕晗定要受责罚。而能轻易让皇帝消去怒气、收回成命的明芝,又怎会在锦宁宫当个执事宫女呢?
疑问,重重。
次日午后,殷缡色见燕晗在内殿小睡,一旁又有明芝侍奉,便再去纤云宫看望柔色。
因太子仍在禁中,皇上又越来越宠信明贵妃、月贵妃一党,柔色面容比昨日更形忧郁。
殷缡色也无法,只能与她共立园中,赏了会儿新开的菊花,再轻言细语安慰她一回。
两人正同看一株开得热闹的雪菊,忽听宫墙外有女子喧闹声由远及近,在素来宁静的宫苑里,实属罕见。
心下好奇,殷缡色便与柔色一同走到宫门前看个究竟。
只见几个着深蓝宫裙的粗使宫女已经走出十数步,依稀见得她们手中合力抬着个女子。而在宫女们经过的青砖宫道上,却留下了一点一点的暗红痕迹,凝目一看,竟是斑斑血迹!
柔色看得心惊,不由“啊”的一声退后,面色立时泛白。
殷缡色看着地上血迹,心中却是恻然,暗叹不知又是哪一个宫人遭了殃。
不一会儿,后头又来个粗使宫女,手拿布巾擦拭地上血痕。
殷缡色知柔色受不得血腥气,便温言道:“姐姐,外边风大,我们进去吧。”
“好。”柔色心下已极是难受,连忙点头。
两人转过身往殿内走,却隐隐听得后头那擦地小宫女口中喃喃道:“唉!这么多血……真是可怜呵!才封了不久的芳仪……怎会得罪了月妃娘娘……”
册封不久的芳仪?得罪了月妃?
听到这两句,殷缡色猛的停住脚步,豁然转身。
“你说什么?方才被抬去的是程芳仪?”殷缡色面色凝重,双眼大张。
“是……是啊。”多嘴的小宫女一惊,抬起头来,见殷缡色着的并非宫妃服色,才放下心来。
殷缡色回思方才程静衣被抬走的模样,口中发涩,问道“程芳仪,被月妃娘娘责罚了?”
“是啊,今天程芳仪不知怎么得罪了月妃娘娘,正逢娘娘心情不好,便罚了她杖责四十呢!流了好多血……”小宫女又开始多嘴起来。
杖责四十!
听到这四字,殷缡色就再也无法听进其他,只觉心底一沉。
宫人被杖责二十已是不小的惩诫,必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筋动骨;而杖责四十……程静衣那样纤弱的身子,还有命在吗?
周紫月……忒也冷血!
转头对殿内的柔色道一声别,殷缡色急步往程静衣被抬走的方向赶去。
她不知程静衣所居的宫苑在哪里,但如今只要沿着脚下点点血迹,必能找到。
血痕时多时少、时浓时淡。
如程静衣的入宫之路,起起浮浮、缥缈不定。
待跟到一所宫苑前,地上的血迹已细微不可辨。
程静衣的血,快流干了么?
咬唇,殷缡色推开宫门,直直往内走。
芳仪所居的宫苑,并不似妃子所居的那样宽大精致。眼前也不过是四五间屋子连成一排而已。
其中一间屋子有宫女哭泣声传出,往窗内一看,正是程静衣俯躺在塌上,旁边两个贴身宫女哭得正悲伤。
殷缡色慢慢走近,只见程静衣背上的一大片白丝绫罗衣裳被打得稀烂,污血、伤口、碎丝交织成一片,简直惨不忍睹。
而程静衣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乱发沾着汗水、泪水、血水黏在脸上,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程静衣……”喉头发苦,殷缡色勉力轻唤。
“……”不知过了多久,程静衣才颤一颤睫毛,张开眼来。
但,这小小一个张眼的动作,也似耗去了她剩余不多的力气。
殷缡色凝视她无神双目,狠命咬唇,把喉中梗塞驱走,低声道:“程静衣,你……可有什么交待?”
到底相识一场,现在殷缡色对程静衣,唯留无限怜悯。
“我……母亲……”程静衣气虚力竭,嘴唇只微微动得,不能成句。
“好,我会去府上探望伯母的!”眼中水气凝聚,殷缡色快速点头,简单问道:“还有呢?”
程静衣性命已在瞬息之间,若不快说,只怕随时都会断气。
“我……还有……对不起……”程静衣目光穿过乱发,定定瞧住她,忽的自眼中落下极大两滴泪水。
“不,不要紧……”合一合眼,殷缡色眼中泪水也自禁忍不住,滚滚落了下来。
犹记当日精舍中,程静衣身着白衣,怯怯走入。
与周紫星等少女一同联手将她撞下宫河,不要紧,因为这是周紫星胁迫所致,她知道的;
在看到太子走近时跃下宫河,借说为救她而期望接近太子,也不要紧,因为这是太想得到太子注目,不得不舍命而为,她知道的;
受周紫月指使出言骗她到纤云宫,并召来明芝查问,更不要紧,因为这是周紫月以留在宫中所诱,她知道的……
一切的一切,殷缡色都知道。
那些都只是一个弱质女子为照顾家人、留在宫中所使的小小手段而已。
程静衣,为此已送去了性命,她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泪水迷离了双眼,待殷缡色再定神看时,程静衣早已悄然无声。
脚步沉重,殷缡色不知是如何才离开的。
她只知,不能入住金缕宫的周紫月,将满腔怒气泄在了程静衣身上,生生夺去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