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narok》琉璃蓝泽

6、第六章：鬼宿

　　阴兵借道，生人勿近。

　　路上有人和车，都是些破烂如垃圾的灰败颜色。一个乞丐小孩望着我，呆滞眼神里有隐秘的渴望和嫉妒。
　　我笑了笑，点燃了手里的烟。那小孩的眼睛明亮一下，我看到诞生所有罪恶的黑暗之火在里面幽暗燃烧。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扑过来，夺走我的烟，还有那个看起来甚为高档的打火机。毕竟我和他看起来年纪差不多。但我比他强壮一点、高一点，这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了我很久，最终转过身慢慢走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瘪掉的篮球，原本的橘色已经变成腐朽的黏黄。

　　我只是等待着，空气飘荡着种种腐臭味道。阴沟死水，成堆垃圾，狼藉的窝，老鼠的尸体猫的尸体人的尸体。仔细望去，一切繁华杂乱皆不过是生活和罪行以及渣滓的堆砌。这就是所谓的贫民窟。然而它如此庞大壮观，激动人心的程度毫不低于最美轮美奂的国王宫殿。盛放的恶之花。它同样也是帝国，有众多蝼蚁的底层民众，也有管理这一切的官员，乃至垃圾皇帝。别发笑，即使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垃圾，也同样能挖掘出不胜数的财富。人类在压榨自然和同类上可谓出神入化。

　　有人来了，从车上下来。衣装革履，气度不凡。西装皮鞋，从头到脚都是高档货。有几个同样气派的保镖把闲杂人等如我拦在外面，装饰作用大于实际。在这里，没人敢对他们做什么，不过是一种惯例和派头。
　　有人扫了我一眼，低头窃笑，与旁人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爱装大人的小屁孩，缩小孩童版的马仔，自以为了不起和成熟，实际上如此幼稚无知。

　　过一会儿，他们的血要溅上我的手和灵魂，前往冥府而去。
　　至死，他们也不能相信，惊愕的眼睛如见魔鬼。

　　我个子小，年纪小。看起来不过一个小孩，实际上我也确实是。不过我是科西嘉人，在那里，小孩都会拿枪，喝酒，预备长成男人。然而这也微不足道，关键还在于：我是一个圣斗士。
　　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总之在了解的人看来，这是一个高尚、令人仰慕的字眼。听起来就像镀了金似的光亮。
　　都无所谓，事情和命运已经是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我所在的地方叫圣域。圣域里有杂兵、圣斗士、有信仰的神，尽管没人见过。教皇说女神还未降临。教皇就是神的代言人，也是治理圣域的最高人物，当然是圣斗士。
　　教皇叫史昂，一个据说活了两百多岁的老头，东方人。
　　女神的圣斗士，自然来自世界各地，人人平等。但是人总有私心，所以教皇叫我们学汉字，学东方文化。理由很堂皇：这种语言比较好用于交流。另一个据说活了两百多年的圣斗士也是个东方人。于是我无话可说。
　　来圣域的时候还没几个圣斗士，我算年纪大的。对，不要用普通小孩的年纪去套圣斗士，这个字眼本身就意味着成熟完善的东西，而非孩子。当然，圣域里比我年纪大的人比比皆是，不然即使听起来多么光荣高尚，圣域还是会变成一个大型幼儿园的笑话。不过那些都是杂兵，力量远不如我们。小宇宙的天生差距，教皇说。每一个成为圣斗士的人都是注定的。
　　总而言之，我是圣斗士，而且是一堆小孩中年纪较大的那几个。于是教皇时常派我去任务，多半就是啥捣毁邪恶窝点，黑暗势力之类，也就是说，经常杀人。所谓的脏活。

　　没什么可奇怪的，正义不能靠喊喊口号发发光环过活。切切实实地，它要靠真切的力量建筑其自己的存在，万物皆然。它也要喝敌人的血，必要的时候，还有无辜者的血。
　　如果可以的话，世界上只存在两个阵营。一个光明正义，一个邪恶黑暗。分地纯粹清晰，一目了然。那么事情无比简单，邪恶是纯粹的、分离的、不与其他东西混合的独立存在，它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仇恨、憎恶、将其打倒（听起来像练习时候的靶子），地狱里的恶鬼怪物，诚然妙哉。
　　但据我看来，在这世上的都是人。此世既非极乐净土，亦非阿鼻地狱。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在人、集体、国家之上，不可能截然分裂。也许这个比那个好点，那个比这个差点。人类的理念和思想摇摆不定，即高尚又卑劣。正确与谬误，也不断被推翻和重构，历史充满了无数暗河，双面的指责和赞美。而奇妙的是，通常能做到最令人发指的罪行的人，都深信自己站在正义一方，高尚光辉。这并非偶然，因为唯有为了崇高的动机，才足以让有良知者也抹杀自己的人性地行事，并深信自己是正确的。而动机所许诺和展现的前景以及信仰越美好纯洁，人类就越疯狂。

　　当为了正义，你必须邪恶；为了光辉的目的，你必须手染血腥时，你会怎么做呢。为了停止战争必须先以戮杀数十万平民为筹码；为了推翻上层阶级必须先散播谣言、使用阴谋和卑劣手段；为了本国的利益要让它者混乱，用对方的血喂养自己。无辜被当成有罪的盾牌，无辜与有罪相互交错，翻面即改变，它们之间如此血肉相连，骨血交融，无法分割。如果有所谓绝对的正义和邪恶截然分离与存在，那说的也不是这个世界。

　　照这么说，其实我也不太相信圣域，和我自己做的事，真是个危险征兆。

　　不过到底我还是相信一件事：要守护什么，不管正义也好国家也好荣誉也好，首先你得有力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的无根之花。照我看来，人类世界大抵如此。

　　我是巨蟹座。这个星座之中有一片星云色泽暗淡发白。在古久之前就被认为乃不详之征，称其积尸气。
　　很小的时候我就能见到鬼魂。青白浑浊的一团，多是呆滞的残影，表情空洞冰冷。据说小孩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忽而意识到死亡是什么，并因此而被吓得发抖。至于我，天赋原因，生死的界限对我而言似乎变得模糊和可跨越。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原因加起来，比如成为圣斗士，比如杀人，比如看惯血腥和贫穷。我并不想把生命当成一种可贵、至高无上、光辉如钻石……之类种种美好字眼堆砌起来的东西。事实就是这个世界以万物为刍狗，人类也只是如此而已。
　　我的天赋如此出色而独特。当我幻想未来自己能干些什么、成为什么时。圣域的人来了，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成为巨蟹座圣斗士，所谓星命。我生来和存在就是为干这个的，大约如此。

　　如果你成为圣斗士不是因为那些官方理由（而事实就是我们成为圣斗士只是被命运选中的先天天赋，而不是后天修习得到的美德与智慧），那么支持你走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觉得很难精确完整地描述。但是我显然不是坚定地反对或者赞同圣斗士那套理论，也并不视它为虚无。赞同、反对，拥护、视之无物，都需要智慧或者愚昧。
　　我在黄泉比良坂边，像所有哲学家和小孩那样认真严肃地考虑着终极问题。正义和邪恶最后总会涉及死亡，屠杀和牺牲，残害的血和平息的血。以及与这个世界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般的死后世界的享福和审判。
　　可惜我只是游走在活死人之间，并且绝大部分还算个活人，没法进入那个传说中的死后世界，不能像亡者那样轻易随便就跳入黄泉国度。
　　时间过得越久，我就越发现生命的短暂，和在死亡面前化为无的轻易与必然。一切将消失和毁灭的存在都没有意义，所以人们那么努力想要知道死亡的帷幕后面有什么，通过死亡给生命定义。
　　而我也并不缺此类好奇和疑问，即使我听过关于它的诸多传说，还有圣域里的可靠版本。
　　并且意识到，终有一日，我会与众亡灵一同，穿过这可怕荒芜的世界尽头，在哭嚎般的烈风中掉入遥不可及的深渊。
　　到那时，也许我会知道——